我叫李栓柱,今年三十整,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过羊虎沟。这沟像条被野狗咬断的肠子,弯弯绕绕藏在燕山余脉里,沟底那汪黑沉沉的水潭,就是老辈人嘴里的羊虎潭。
我爷爷是羊倌,我爹是羊倌,到我这辈,还是握着根枣木鞭,赶着二十七只山羊混日子。
三十岁的男人,在城里该是西装革履坐办公室的年纪,可在羊虎沟,能有二十七只羊就算体面营生。羊圈就在我家院西头,用黄泥糊的墙,顶上盖着茅草,风吹过的时候,草叶沙沙响,像羊在嚼草。
圈门是用枣木做的,被我爹用了二十多年,又被我用了十年,木头的纹理里嵌着羊油和泥垢,摸上去滑溜溜的,带着股说不清的腥膻味。
我媳妇秀莲总劝我,说她表哥在县城开了家汽修铺,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三千块,让我去学门手艺。
可我放不下这潭,放不下我爹那点没说清的事——就像羊圈里那只瘸腿的母羊,你明知道它下崽费劲,可养了五年,春天给它梳毛,冬天给它垫草,哪能说卖就卖?
我爹走那年我刚十岁。那天雾大,浓得能拧出水来,站在院门口看不见对门的柴草垛。他披件蓝布褂子去寻走失的三只母羊,临走前摸了摸我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我耳朵根发痒。
“等爹回来,给你带糖吃。”他说。那时候村里只有小卖部有水果糖,一分钱一块,裹着透明的糖纸,能在太阳底下晃出彩色的光。
直到日头滚进西山,雾散成了淡青色的烟,他还没回来。村里人举着马灯找了半宿,马灯的光圈在雾气里摇摇晃晃,照见的只有弯腰的野草和沉默的石头。最后是王老五,他在潭边的湿泥里,一脚踩出了我爹那根烟杆。
烟杆是枣木的,被他用了二十年,油亮得像块黑琥珀。杆头上还挂着半块没烧完的烟叶,泡得发黑,软塌塌的,像块腐肉。
我娘当时就哭晕了过去,醒来后三天没说话,只是抱着烟杆坐在炕沿上,一遍遍地摩挲。
村里人都说他是被“潭主”收走了。这说法打我记事起就有,说潭底住着个东西,羊头,虎身,还有条鱼尾巴,专吃离群的羊,饿极了连人都啃。
秀莲听了就骂,说那些嚼舌根的是见不得我们李家有口饭吃,可她夜里总把我儿子小虎往怀里搂得紧,窗台上常年摆着三炷香,香灰积得能埋住手指头。
有回我起夜,看见她对着香头念叨:“潭主高抬贵手,别找我们栓柱的麻烦……”香灰簌簌地落在她手背上,她也不擦。
接下羊群的头十年,倒也太平。我学我爹的样,天蒙蒙亮就上山,太阳压山梁时准保把羊赶进圈,从不去潭边三丈以内的地方。
羊虎沟的草嫩,尤其是北坡那片坡地,开春时长满了苜蓿,紫莹莹的花一串一串的,羊啃上一天,脊梁骨都能吃出肉褶子。
二十七只羊被我养得油光水滑,羊毛亮得像涂了油,其中那只叫“老歪”的公羊,左角断了半截,据说是我爹年轻时跟狼斗留下的疤。
那狼听说有半人高,在北坡叼走了两只小羊,我爹举着扁担追了三里地,最后和狼滚在雪地里,老歪当时还是只半大的羊羔,竟冲上去用角豁开了狼的后腿。
老歪通人性。我上山时,它总走在最前头,看见荆棘丛就用断角拨开,尖刺勾得它羊毛乱飞也不躲;遇着陡坡,它会回头等我,喉咙里发出“咩咩”的轻唤,像在说“慢点”。
有年冬天雪大,齐腰深,我在坡上摔了跤,崴了脚,是老歪用脑袋顶着我的后背,一步一步把我拱回了家。那天它鼻孔里呼出的白气,在我后颈窝蹭出一片湿暖,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变故是从去年的秋末开始的。
那天起了场怪风,刮得黄叶子跟疯了似的打旋,天阴得像口倒扣的铁锅,压得人胸口发闷。
我正赶着羊群往回走,走到离潭还有半里地的山坳时,老歪忽然站定了。它俩前蹄刨着地,蹄子把土块蹬得乱飞,冲着羊虎潭的方向“咩咩”直叫,声音里带着颤,不像平时的洪亮,倒像被人踩了尾巴。
我顺着它瞅的方向看过去,潭面上的雾像被人搅了的米汤,翻涌着往上升,白花花的一片,里头好像有个黑影在动,忽大忽小,一会儿像头牛,一会儿像只羊。
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味,像烂草和腐肉的味道混着鱼腥味,闻着让人恶心。
“走了!”我甩了甩枣木鞭,鞭梢抽在旁边的石头上,脆生生的响,想要把羊儿们赶走。
往常这时候,羊群早跟着老歪往家赶了,可今天怪得很,它们扎堆往一块儿挤,羊脑袋互相抵着,有几只母羊还吓得瘫在地上,四条腿直蹬,像抽了筋。那只瘸腿母羊最胆小,缩在最里头,浑身抖得像筛糠。
就在这时,潭那边传来一声怪叫。
那声音没法形容。开头像公羊打架时的怒号,“嗷呜”一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中间又混着老虎的低吼,“呜呜”的,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股子狠劲;尾音还拖着点水泡破裂的“咕噜”声,黏糊糊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手里的鞭子“啪嗒”掉在地上,后脖颈子像被人吹了口凉气,凉飕飕的,顺着脊梁骨往下钻。
老歪猛地往前冲了两步,又倏地退回来。它半截断角上沾着几根湿漉漉的黑毛,不是羊毛,也不是兽毛,又粗又硬,像猪鬃,还带着点腥气。
它转头看我,羊眼里竟然滚出两滴浑浊的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砸出两个小土坑。接着,“扑通”一声,它跪在了地上,前腿直打哆嗦,膝盖处的羊毛都磨秃了,露出粉白色的皮。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场景。一只跟狼斗过、能把我从雪坡上拱回来的公羊,能吓成那样。
等我回过神,雾已经散了,日头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潭面上,亮得晃眼。潭水黑得像块墨锭,安安静静的,连个波纹都没有,好像刚才那声怪叫是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