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歇了,春意却还未稳。
杏花村口那棵老槐树,百年虬枝横斜,像一把撑开的伞,庇护着树下新搭起的三张粗木桌。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豆乳饼、酸笋汤,还有一壶刚用火砖焐开的玫瑰茶,香气随风飘出半里地。
苏晚晴站在桌后,一身粗布裙袄洗得发白,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那里有道浅疤,是她第一次试制发酵剂时被高温烫伤的印记。
她望着围在远处探头张望的村民,唇角微扬,声音清亮:“读书免费,吃饭也免费。”
人群哗然。
“说笑呢吧?”一个汉子抱着柴禾站在外围,嗤笑道,“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白吃白喝还教人识字?莫不是想拐咱娃去挖矿?”
旁边妇人扯了扯他衣袖:“可……昨儿夜里,咱家灶膛也冒了股热气,青不青黄不黄的,吓死个人。村正说是地脉归宁,要出大人物……该不会真应在这女人身上?”
话音未落,一个小身影蹦跳着冲了出来。
“我要学!”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仰着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要学会算我家有几亩地产多少米!阿娘总被人骗账,我不想再让她吃亏了!”
正是小禾。
苏晚晴笑了。
她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支炭笔,郑重其事地放进小禾手心:“好,那你就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她转身走到那块用黑石粉涂过的木板前,执笔写下第一句——
女子识字,不输男儿。
笔画刚劲,力透木背。
围观的人群静了一瞬,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却沉稳的脚步声自黄土道尽头传来。
陆沉拄着一根乌木杖,缓步走近。
他身穿褪色青衫,面容清癯,眉宇间藏着久居案牍的沉郁,也曾看过生死浮沉。
他曾是七十二州最年轻的判官,因一句“冤狱不可纵”,被贬归田十载。
他停在桌前,目光扫过黑板上的字,又落在苏晚晴脸上,淡淡道:“你办的是义塾,我教书,饭管饱就行——但饭里,得多加一勺油。”
苏晚晴抬眸,与他对视片刻,忽而一笑:“成。往后您每讲一课,灶上多炒一碟菜。”
“那就明日开始。”陆沉将拐杖往桌边一靠,“我先讲《农政全书》选段:‘地力常新壮’——土地不会穷,只会被人用死。谁懂这个理,谁就能让荒年变丰年。”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犹豫着上前领饭,有人悄悄把孩子往前推。
一碗酸笋汤下肚,暖意从胃里漫到四肢,竟比过年还舒坦。
而在村后院,晨雾尚未散尽。
谢云书已立于竹棚之下,一身素麻长袍,身形清瘦,面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划过空气,如同牵引无形丝线。
“吸——长如溪流归谷;呼——短似松针坠地。”
声音不高,却穿透薄雾,落入每一个早起村民耳中。
这是他创的“战息十二式”——原是战场上调节战魂脉节奏的秘法,如今化为导引吐纳之术。
动作缓慢柔和,看似如老人晒太阳,实则暗合气血运行节律。
罗十七第一个跟着练,起初咧嘴直笑:“这不就跟蹲茅房打盹似的?能强身?”
可三天后,他半夜醒来,发现多年阴雨必痛的旧伤处,竟无一丝酸胀。
他猛地坐起,盯着自己颤抖的手——那是曾经握刀断敌喉的铁掌,如今竟在微微发烫,仿佛血液重新活了过来。
第五日,他自发组织少年队,早晚操练。
更绝的是,他让人打了面大鼓,鼓点节奏完全模仿昔日陇西脉亭的报信铃声——一下急,两下缓,三下连击示警。
孩子们踏着鼓点练动作,整齐划一,声震山林。
有老人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眯眼叹道:“从前打仗靠刀枪,如今强身靠呼吸……这世道,真是变了。”
可老天偏不让人安生。
一场暴雨骤至,连下三日不止。
南坡梯田轰然垮塌,泥石流裹挟巨石冲下山坡,险些掩埋两户人家。
幸得罗十七带人及时预警,才无人伤亡。
灾后次日清晨,苏晚晴带着学生们踩着烂泥上了山。
她蹲在断埂前,用树枝画出剖面图,讲解“三阶排水法”:顶层种草固土,中层埋陶管导水,底层铺碎石滤流。
“水要导,不能堵;土要养,不能耗。”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钉入土,“我们争的不是一时收成,是十年、三十年后还能耕种的地。”
小禾忽然举手:“先生!能不能加一道‘菌草带’?就像信义酱里的活菌那样,让土自己活过来?”
苏晚晴怔住,随即眼中迸出惊喜光芒。
七日后,新修的梯田不仅稳固如初,表层竟已冒出嫩绿新芽——比往年提前半月返青。
村民们扛着鸡蛋、腊肉登门致谢,却被一一婉拒。
“你们把这套法子教给隔壁村,就是最好的谢礼。”苏晚晴站在门口,语气坚定,“知识不是私藏的金子,是能燎原的火种。”
消息传开,十里八乡纷纷派人来学。
而就在村东头那间废弃药庐旁,一缕轻烟悄然升起。
有人看见一个穿灰布裙的少女,在门前支起一口小锅,锅底煨着暗红膏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香气——像是陈年黄芪混着醋熏艾草的味道。
她低头搅动,手法熟练,额角沁汗也不曾停手。
路过的老妪咳嗽着问:“姑娘,这是做什么?”
少女抬头,眼神温软却透着坚毅:“试试看……能不能治好那些年年咳喘、手脚冰凉的人。”
她没再说更多。
可那锅中药膏,正缓缓渗出一抹温润光泽,仿佛蕴藏着某种即将苏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