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舟破浪,如刃切开墨色潮涌。
风不大,却带着一股腐朽的咸腥味,像是从海底万丈深渊里翻上来的尸气。
船头伫立的陈凡忽然一震,耳畔那刚刚开启的【万物共鸣】感知层骤然狂鸣——不是海流声,不是鱼群游动,而是千万道低泣,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整片大海在哀悼亡者。
“来了……”他喃喃。
话音未落,脚下甲板猛地一颤。
小灰蜷缩在夜琉璃怀中,原本温顺的鳞片忽然根根倒竖,宛如利针刺出体表。
它四肢抽搐,喉间滚出一声不似生灵的嘶吼,紧接着,一口黑血喷洒在夜琉璃素白衣襟上,触目惊心。
“小灰!”夜琉璃惊呼,指尖颤抖地抚过它脊背,却觉掌心一阵灼痛——一道暗红纹路正顺着她手腕蔓延而上,仿佛有生命般钻入血脉。
幻象降临。
三百年前的葬音群岛,月光惨白。
幼小的麒麟残形被铁链贯穿四肢,钉死于珊瑚心柱之上。
海水染成赤红,族人怒吼回荡:“你护人类?那便与他们同死!”
火焰燃起,是珊瑚族自焚祭坛的仪式之火。
而那个孩子,仍在挣扎着抬头望向岸边——那里站着一个穿粗布衣衫的人类少年,满脸泪水,拼命想冲进来救它,却被浪潮一次次推回。
“那是我……”陈凡瞳孔微缩,呼吸凝滞。
那一世,他不过是个误入禁海的渔家子,见这异兽遭戮,本能扑上前去阻拦。
结果只换来一句“外族玷污圣域”,险些被当场诛杀。
可他记得,那双金色兽瞳望着他时,并无怨恨,只有悲悯。
原来,早已结缘。
“别怕……”夜琉璃将小灰紧紧搂住,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一场噩梦,“这次换我护你。”
她的发丝拂过小灰裂开的皮肉,竟隐隐泛起微弱银光——那是血脉共鸣的征兆,也是消耗生命的代价。
就在此时,远方海面浮现轮廓。
葬音群岛。
整片海域漂浮着无数白骨珊瑚,形如枯枝败木,随波轻晃,轻轻一碰便化为齑粉。
海水幽暗,不见游鱼,唯有一股压抑至极的怨念弥漫其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
礁盘最高处,一道赤影凌波而立。
赤砗。
她通体如血玉雕琢,长发垂落海中,竟是由无数蠕动毒藻组成,所经之处,海水沸腾发黑。
她目光扫来,唇角扬起冷笑:“又来一个讲道理的?可你们的‘善’,踩在我孩子的尸骨上。”
话音落下,远处三艘渔船突遭浓雾吞噬。
片刻后,迷雾散开,只见船上空无一人,唯有几具尸体缓缓沉入海底——每一个都手持短刀,割喉自尽,脸上却挂着诡异微笑。
临死前,他们齐声唱起一首古老谣曲:
“儿啊莫往海东行,
海底埋骨不闻声。
母哭千夜无人应,
血化珊瑚守孤坟……”
《葬子谣》。
传说中,这是三百年前珊瑚族灭族之夜,母亲们抱着婴儿跳海前所吟之歌。
如今竟成了操控人心的诅咒。
陈凡心头剧震。
他终于明白,这片海域早已不是单纯的妖族遗地,而是被亿万怨念浸透的“活墓”。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欲召出护礁草种——此物乃系统所赐,可净化邪秽、唤醒生机,是他一路南下准备用于修复生态的最后底牌。
然而灵力刚起,小灰猛然暴起,全身肌肉撕裂般炸开,龙鳞逆生,根根穿体而出,鲜血洒满甲板!
“呃啊——!”小灰发出凄厉哀嚎,意识几乎溃散。
系统提示紧随其至:
「检测到宿主与灵兽因果纠缠,当前怨念已渗入神魂核心。若强行施展净化术法,将引发反噬,导致灵体爆裂。是否启动‘同心影’逆向共鸣?」
陈凡怔住。
所谓“同心影”,是以己身承接对方痛楚,借精神共振转移伤损。
但代价极大——对方承受多少苦,他就要尝多少。
而此刻的小灰,神魂正在被三百年的仇恨凌迟。
他低头看着夜琉璃怀中那具颤抖的躯体,看着它眼角滑落的一滴血泪,忽然笑了。
“你说过,善良不是无敌,但值得坚持。”他轻声道,语气平静,却如铁铸,“这一次……我替你疼。”
海风忽止。
浪也不动。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的抉择。
陈凡缓缓闭眼,识海深处,一点金光亮起——那是功德系统自诞生以来从未激活的禁忌模块。
“启动。”陈凡双膝触上礁盘的刹那,仿佛有千万根烧红的铁钎从脚心直贯头顶。
那不是肉体的疼痛——那是记忆的凌迟,是三百年的悲恸与不甘,顺着血脉倒灌入他的识海。
他跪得笔直,左手紧握《赎罪录》,右手按在胸膛,指尖已被自己抠出深痕。
这本书并非法器,也无灵光流转,只是由粗麻纸缝成,页页浸着血字——那是他一路南下,亲手抄录的沿海百村忏悔之言。
每一个名字,每一段哭诉,都是人族对海的低头,对错的认领。
“我非来劝你宽恕。”他的声音沙哑,却穿透死寂,“我是来还债的。”
话音落时,天地骤变。
白骨珊瑚剧烈震颤,无数怨魂自海底升腾,化作扭曲面孔环绕礁盘,嘶吼如潮。
它们扑向陈凡,无形之口咬进他的皮肉,啃噬神魂。
皮肤寸寸裂开,鲜血尚未滴落便被怨气蒸成黑雾。
他的手臂、肩背、脸颊……全都开始剥落,像枯树皮般片片翻卷,露出底下跳动的筋络与森然白骨。
可他不动。
功德系统在他识海中轰鸣运转,那点金光不断扩大,如钟声震荡——它不再只是记录善行、兑换机缘的工具,此刻正逆向抽取亿万生灵曾因贪婪所造之孽,转为一股浩渺的“悔念洪流”。
画面浮现于虚空:
渔村祠堂前,老人当众砸碎祖传采珠刀,灰烬随风飘散;孩童们手捧陶盆,在滩头种下第一株人工培育的浅海珊瑚,轻声说:“你要快快长大。”最令人窒息的是那一幕——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舵手,每日黄昏提一篮熟食走向海边,对着浪花喃喃:“女儿,吃饭了……爹知道你在下面冷,可你别怨他们,他们都还小……”
这些微小而沉重的忏悔,汇聚成一道淡金色的光幕,缓缓笼罩葬音群岛。
赤砗瞳孔猛缩。
她挥出的毒藻长刃刚要斩下,却在半空中剧烈扭曲,竟如冰雪遇阳,寸寸融化,化作清露洒落在残破的礁石之上。
一滴,两滴……落在早已石化的心柱上,发出细微如泪坠般的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陈凡意识即将溃散之际,一丝绿意刺破腐土。
第一颗护礁草破土而出。
嫩芽纤弱,却倔强地挺立在尸骸堆积的礁盘中央,微微摇曳,像是回应某种久远的召唤。
紧接着,整片海域的白骨珊瑚同时泛起幽微光芒,那光不似生机,更像是一种沉睡已久的哀伤终于被人听见后的呜咽——似有无数看不见的眼泪,从海面之下悄然滑落。
小灰突然睁开了眼。
它的瞳孔不再是混乱的兽性暴动,而是映出了清晰的记忆:三百年前,火光冲天,它抱着年幼的妹妹躲在祭坛角落,用身体挡住飞溅的火星,低声说:“别怕,哥哥在。”那一夜,它选择留下,只为让妹妹能被人救走。
爪尖轻轻抬起,颤抖着,碰了碰夜琉璃的手背——一如当年。
海底深处,一道苍老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响起,像是来自时间尽头的回响:
“救一人易,赎一罪难……你终于懂了。”
系统低鸣,文字浮现:
「族群级苦难共鸣达成,正在凝练【悯世影】……」
然而,就在这新生之光初现之时——
护礁草的嫩叶忽然轻轻一颤。
远处海渊之下,葬歌不止反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