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漫星树落了第一片叶,叶尖沾着点金红的光,像传牌溅出的火星。阿恒的小孙子蹲在树下,用树枝戳着叶背的纹路——那纹路里藏着极北的冰裂纹、西陲的沙枣痕、东海的贝壳纹,最中间是个小小的“承”字,是昨夜他跟着爷爷刻在暖脉牌上的,此刻竟顺着叶脉往叶柄爬,像要钻进土里去。
“爷爷,叶在跑!”七岁的孩子举着叶往暖脉树跑,凉鞋踩过露水打湿的草地,裤脚沾着续脉苗的绒毛。阿恒坐在传牌石座上,看孙子把叶塞进石缝里,小手拍着石壁喊:“快长快长,长到极北去!”他笑了笑,往孩子手里塞了颗沙枣,是西陲老妪的孙子托商队捎来的,果肉里还嵌着点细沙,嚼起来咯吱响。
“当年你爹也总爱往石缝里塞东西,”阿恒的指甲缝里还沾着刻牌的木屑,“塞过他掉的乳牙,塞过东海捡的贝壳,还塞过他娘绣的帕子角。”石缝深处突然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是脉织虫在爬,虫翼的光顺着石缝往外冒,在地上拼出个歪歪扭扭的“跟”,像孩子写的字。
儿子从南疆回来了,马背上驮着个藤筐,里面装着红陶碗,每个碗底都烧着个“承”字。三十一岁的他晒得黝黑,胳膊上多了道新疤——是采续脉花时被荆棘划的,此刻正往传牌上缠红绳,绳尾系着片南疆的红土,土粒落在石座上,与极北带来的冰碴、西陲的沙粒混在一起,像把天下的土都凑齐了。
“山民们说这碗要盛满暖脉树的汁液,”儿子往碗里舀汁液时,手突然顿了顿,“他们还说,看见红土顺着根须往北边跑,像在追极北的冰。”汁液里浮着无数个小气泡,每个泡里都裹着个影:阿安女儿在漫星树下教孩子认暖痕,鬓角的白丝被风吹得像根银线;东海青年的船正穿过浪,船头的贝壳牌闪着光;极北的瞎眼爷爷用手摸着续脉苗,脸上的笑纹比树皮还深。
阿安女儿领着孩子们来送新晒的暖痕布,布上绣着各地的秋景:极北的冰原开始结薄冰,西陲的沙枣林挂满红果,东海的礁石上落着归鸟,南疆的红土坡上续脉花正开得旺。三十四岁的她把布往漫星树的枝桠上挂,风一吹,布上的针脚发出细碎的响,像无数根线在互相打招呼。
“这布要晒足七七四十九天,”她教孩子们把布角系在续脉苗上,“等收下来时,就能闻到所有地方的味。”最小的南疆孩子突然指着布上的冰原喊:“姐姐你看!冰在冒烟!”果然,绣冰原的地方渗出点水汽,在布上晕开片浅白,与西陲沙枣林的红、东海归鸟的灰、南疆花朵的粉融在一起,像幅会呼吸的画。
阿恒蹲在传牌旁,看儿子把红陶碗在石座上摆成圈,碗里的汁液在月光下泛着金红,像圈小小的太阳。他想起脉星临终前,也是这样在归恒树下摆了圈沙枣核,说“这样根须就能顺着核往各处长,长到哪,暖就到哪”。此刻碗底的“承”字突然发亮,把月光染成淡红,红里浮着个模糊的影,是脉星坐在树下抽旱烟,年轻时的阿恒正蹲在旁边刻牌,刻刀落在木头上的“咚咚”声,竟顺着夜风传了过来。
商队出发往极北去的前夜,儿子往骆驼背上捆暖脉牌,每个牌上都系着片漫星树的叶。“瞎眼爷爷说冰原的续脉苗该换土了,”他往行囊里塞红陶碗,“带点咱这儿的土去,让苗知道家的方向。”阿恒往他包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小孙子画的画,画里的暖脉树长着无数只手,正往极北、西陲、东海、南疆的方向伸。
“这画能当护身符。”阿恒帮儿子紧了紧行囊带,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新疤,那疤痕的形状,像极了自己手背上那道旧伤。儿子突然红了眼眶,往他手里塞了块红陶片:“爹,山民说这是用红土混着您当年送的暖脉牌碎渣烧的,能安神。”
阿恒把陶片揣进怀里,看儿子牵着骆驼往村口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传牌的影、暖脉树的影、漫星树的影叠在一起,像无数双手在互相搀扶。风穿过续脉苗的叶,沙沙声里混着极北的风声、西陲的驼铃、东海的浪涛、南疆的山歌,还有小孙子在暖脉树下唱跑调的《暖脉谣》,像所有的声都凑在一起,在说“我们跟着呢”。
那天夜里,阿恒梦见自己躺在漫星树下,叶影落在脸上,像脉星的手在轻轻拍他。传牌的光顺着根须往他梦里钻,钻成条金红的路,路上走着无数个人:儿子在前面牵着骆驼,小孙子举着画追在后面,阿安女儿背着《暖脉记》跟在旁边,极北的瞎眼爷爷、西陲老妪的孙子、东海的青年、南疆的山民……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脚印叠着脚印,像条扯不断的链。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小孙子正趴在传牌石座上睡觉,怀里抱着颗沙枣,嘴角还沾着果肉。阿恒把孩子抱进棚子,回头看见石缝里的那片漫星树叶,叶背的“承”字已经淡了,却在晨光里显出个小小的芽,正往土里钻,根须上沾着极北的冰碴、西陲的沙粒、东海的贝壳粉、南疆的红土,像把所有远方的暖都缠在身上,要往更深的地方长。
他摸了摸怀里的红陶片,突然明白所谓“承”,不是把旧的东西锁起来,是让根须带着所有的暖往前走,走到极北的冰原,就把红土撒在冰里;走到西陲的沙枣林,就把冰融水浇在根上;走到东海的礁石旁,就把沙枣核埋进石缝;走到南疆的红土坡,就把贝壳粉混进土里。走得越远,根就扎得越深,扎得越深,就越能扛住风雪,像这暖脉树,站在这里几十年,看着人来人往,却始终把根往土里钻,往远处伸,因为它知道,总有新的人会来,会接着往更远的地方走。
阳光爬上暖脉树的梢头时,阿恒拿起刻刀,在块新木牌上刻下“跟”字。刻刀落下的瞬间,传牌石座下传来细微的“咔嗒”声,像有根新的须,正从土里钻出来,往极北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