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镇的雪,落得比往年更缠绵。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像无数撕碎的素笺,悄无声息地铺满了青石板路,覆盖了桃树的枝桠,也给藤萝架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林默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捧着那本早已翻得卷边的阵法书,指尖停留在夹着那片干枯桃花瓣的页面上。
窗外,秦逸的小孙女正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圆滚滚的雪球,在院子里追逐着一只白狐。那狐狸是去年冬天从山里跑来的,不知怎的,就赖在了林默的院子里不走了,如今成了孩子们最好的玩伴。
“林爷爷,你看小白多乖!”小姑娘仰着红扑扑的脸蛋,朝屋里喊,声音清脆得像檐角滴落的冰棱。
林默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落满了雪,可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慢点跑,别摔着。”他轻声回应,声音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依旧清晰。
这些年,青阳镇的变化不大,又好像什么都变了。秦逸的背驼了,走路需要拄着拐杖,却依旧每天乐呵呵地提着一壶温好的米酒来看他;丫丫已经成了镇上最受尊敬的长者,她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像她当年一样,守着这片土地;炎烈和风清扬早已仙逝,临终前都嘱咐要把骨灰撒在青阳镇的溪水里,说“要陪着林小子,看看这人间的好”。
只有他,还守着这座院子,守着这棵桃树,守着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念想。
白狐似乎通人性,见林默望着窗外,便轻轻一跃,跳上窗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书页,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飞舞,像时光里浮动的碎片。
林默放下阵法书,轻轻抚摸着白狐柔软的皮毛,指尖触到它颈间挂着的一枚小小的玉坠——那是他用苏沐雪留下的那枚暖玉边角料,亲手雕刻的迷你锁魔阵,他总觉得,这狐狸身上有她的影子,安静又执着。
“又在想苏奶奶了?”丫丫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走进来,轻轻放在桌上,雾气氤氲了她眼角的皱纹,“这天儿冷,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林默点点头,接过姜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暖得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刚才看这雪,想起当年在青云山,也是这样的大雪。”他轻声说,眼神有些悠远,“她穿着白裙,站在桃花树下,手里拿着刚画好的阵图,冻得鼻尖通红,却还笑着说‘这阵能挡住三九天的寒气’。”
丫丫在他身边坐下,静静地听着。这样的故事,她听了一辈子,却总也听不腻。她知道,这些记忆是林默活下去的养分,是支撑他走过漫长岁月的光。
“苏奶奶要是知道你把青阳镇守得这么好,肯定很高兴。”丫丫拿起桌上的阵法书,翻到最后一页,那里除了那张血渍斑斑的信纸残片,还夹着无数片桃花瓣、藤萝花、甚至还有几片干枯的枫叶,每一片都标注着日期,像一本厚厚的时光日记。
“她一直都知道。”林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看这桃树,每年都开花;这藤萝,爬满了整个架子;还有这溪水,永远都在流……她就在这些东西里,看着我们呢。”
丫丫的眼眶微微发热。她想起小时候,总看到林默对着桃树说话,对着玉佩发呆,那时她不懂,如今却明白了——有些思念,不必说出口,早已融入了骨血,化作了守护的力量。
雪停的时候,夕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给雪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林默披上厚厚的棉袄,拄着拐杖,慢慢走到院子里。白狐跟在他脚边,时不时用尾巴扫掉他落在肩头的雪花。
他走到桃树下,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树干上的年轮已经清晰可见,一圈又一圈,像一个个圆满的句号,记录着这些年的风霜雨雪,也记录着那些未曾磨灭的思念。
“沐雪,你看。”他对着桃树轻声说,仿佛她就站在那里,“今年的雪很大,孩子们玩得很开心。丫丫的小孙子都能跑了,像极了当年的秦逸……”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在跟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分享着生活的点滴。雪地里,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与桃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沉默而温柔的画。
白狐突然抬起头,对着桃树的方向轻轻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林默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根桃树枝桠上,不知何时凝结了一朵小小的冰花,形状像极了当年苏沐雪画的清灵阵,在夕阳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眼眶瞬间湿润了。他知道,是她。是她听到了他的话,是她来看他了,是她……还在陪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来。”林默的声音哽咽了,却带着满足的笑意,“等雪化了,桃花就该开了。到时候,我再给你酿最好的桃花酒,就像当年说好的那样。”
冰花在夕阳的余晖中轻轻闪烁,像在回应他的话。
那天晚上,林默睡得很沉。梦里,他又回到了青云山的桃花林,苏沐雪穿着白裙,站在漫天飞舞的桃花中对他笑,手里拿着那张写着“我等你”的桃花笺。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快步走上前,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像他掌心的玉佩,带着熟悉的温度。“林默,我等了你很久。”她笑着说,眼里的光芒比漫天桃花还要灿烂。
“我来了。”他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温柔与释然。
第二天清晨,丫丫来给林默送早饭时,发现他静静地躺在藤椅上,脸上带着安详的笑意,手里紧紧攥着那两枚玉佩,一枚暖玉,一枚冰玉,在晨光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芒。
白狐蜷缩在他的脚边,安静地守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窗外,雪已经开始融化,屋檐下滴落的冰棱敲打着石阶,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首温柔的歌谣。桃树的枝桠上,那朵冰花依旧绽放着,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林默走了,走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镇上的人都来送他,秦逸拄着拐杖,老泪纵横;丫丫抱着林默的遗物,泣不成声;孩子们虽然不懂死亡的含义,却也知道那个总给他们讲故事的林爷爷走了,默默地站在一旁,眼里含着泪水。
他们把林默葬在了桃树底下,按照他的遗愿,没有立墓碑,只在坟前种了一株藤萝。丫丫说:“林爷爷说过,藤萝的韧,最像守阵的决心。他要在这里,永远守着苏奶奶,守着这座院子。”
春天来的时候,桃树照常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像一片绚烂的云霞。藤萝也抽出了新的枝条,顺着桃树的树干慢慢攀爬,像一双温柔的手臂,紧紧地拥抱着它。
秦逸的小孙女常常跑到院子里,坐在桃树底下,听爷爷讲林爷爷和苏奶奶的故事。风吹过,桃花簌簌落下,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像谁在悄悄为她簪花。
“爷爷,林爷爷和苏奶奶是不是变成桃花了?”小姑娘仰着天真的脸蛋问。
秦逸望着漫天飞舞的桃花,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是啊,他们变成了桃花,变成了藤萝,变成了这院子里的风,永远陪着我们呢。”
阳光穿过桃花的缝隙,洒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白狐躺在温暖的阳光里,慵懒地打着哈欠,颈间的玉坠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青阳镇的故事还在继续,在每一个花开花落的季节里,在每一个雪落雪融的轮回里,在每一个记得他们的人的心里。
雪落满阶时,他们相守;春暖花开时,他们重逢。
那盏长明在心间的灯,永远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