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的僵持,早已不再是刀枪相对的静默。
邓祖禹大营,这座曾经壁垒森严的堡垒,如今从内部开始腐朽、崩塌。
听风撒下的种子——那些揭露将领贪腐的铁证,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已经彻底污染了军营赖以生存的空气。
士兵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麻木的顺从,也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掺杂着鄙夷、绝望和某种冰冷计算的疏离。
当军官走过时,迎接他们的不再是下意识的低头,而是毫不掩饰的、刀子般的审视目光,窃窃私语变成了公开的冷笑和指桑骂槐的嘲讽。
就在这绝望与怨毒疯狂滋长的土壤上,听风精心准备的第三波攻心之策,如同无声的春雨,悄然渗透。
某个清晨,负责打扫营区外围的士兵,在草丛里、树杈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纸片。
捡起来一看,上面用粗劣但清晰的印刷体写着:
“张家军募兵令:月饷二两,三餐管饱!杀敌立功,升官发财!军规严明,赏罚分明!不克饷,不虐卒!投诚者,既往不咎,按张家军士卒待遇!”
下面还印着几个模糊的图案:堆积的银锭,热气腾腾的饭菜,士兵欢笑的场景。
这些传单被迅速藏匿、传阅,在士兵们手中摩擦得起了毛边。
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渴望温饱和尊严的心上。
张家军的待遇,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传言,而是近在咫尺、看得见、闻得着的诱惑!
它像一把锋利的钩子,死死勾住了每一个明军士卒心中最原始的渴望——吃饱饭,拿足饷,活得有尊严!
邓祖禹并非没有察觉,他坐在中军大帐,听着亲兵汇报营中关于张家军待遇的议论越来越公开,越来越肆无忌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
他知道,军心,正在以一种无法阻挡的势头,向河对岸滑去。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
他再次下令,严查贪腐!这一次,他亲自坐镇,调集了自己的亲信幕僚和亲兵队,避开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试图揪出几个真正的蠹虫来杀一儆百,挽回些许人心。
然而,查证的过程却如同陷入泥潭。
账目早已被做得天衣无缝,人证在无形的压力下噤若寒蝉,物证更是难以获取。
那些被点名的将领,或是推诿扯皮,或是信誓旦旦地表白忠心,甚至反咬一口指责他人。
邓祖禹看着这些油滑的嘴脸,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明白,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是整个腐烂的体系!
他身处其中,根本无法独善其身。
几天的焦头烂额后,幕僚终于将一份相对扎实的证据摆在了邓祖禹面前——指向了负责前锋营粮秣转运的游击将军,郑彪。
证据显示,他利用职务之便,长期虚报损耗,克扣军粮,中饱私囊数额巨大。
邓祖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下令将郑彪押来中军!
郑彪被带到帐中时,脸上并无多少惧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当邓祖禹厉声质问,并将部分证据甩在他面前时,郑彪没有像胡大勇那样跪地求饶,而是梗着脖子,声音带着明显的讥讽:
“卑职冤枉!这…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是张家贼的离间之计!”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帐内神色各异的其他将领,提高了声调,“再说了,这军中陋规,由来已久!岂是卑职一人之过?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湖广总兵孙大人那边,他老人家的亲信……嘿嘿,那手脚可比卑职干净多了!卑职这点微末道行,在孙大人眼里,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副总兵大人您要查!何不先从孙总兵那边查起?也好给兄弟们一个公正的交代!”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邓祖禹的心脏!帐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邓祖禹脸上,有惊愕,有嘲弄,更多的是一种看戏般的冷漠。
邓祖禹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湖广总兵孙世忠!孙世忠在湖广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更是出了名的贪婪护短!他邓祖禹能在湖广立足,靠的是孙世忠的信任。
若真动摇了孙世忠的利益,别说他邓祖禹的乌纱帽,就是远在湖广的家小,恐怕也……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看着郑彪那张有恃无恐的脸,看着帐下将领们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只觉得胸口憋闷欲炸。
他不能杀光所有人,他也不敢去碰孙世忠那条线!
“混账!”邓祖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死到临头,还敢攀诬上官!扰乱军心!罪加一等!来人!给我拖下去!斩!立!决!”
亲兵一拥而上,拖起还在冷笑的郑彪。
“邓祖禹!你不公!孙总兵不会放过……”郑彪的咒骂声被堵住,很快消失在帐外。
很快,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呈了上来。邓祖禹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挥了挥手,示意拿走,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默默行礼退出,无人敢发一言,但那眼神中的疏离与嘲讽,却比刀锋更冷。
邓祖禹颓然跌坐在帅椅上,冷汗浸透了内衫。
他杀了一个郑彪,他知道,士兵们很快就会知道郑彪临死前的攀诬,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相信谁?
他邓祖禹的刀,只能砍向这些无足轻重的爪牙,却动不了真正的巨蠹!
连他自己,都不过是这腐朽巨树上的一枚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枯叶!
帐外,夜风呜咽,河对岸,张家军营地的灯火似乎比往日更加明亮,隐约传来的操练号子声,如同催命的战鼓,一下下敲击在邓祖禹摇摇欲坠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