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内,留下朱由检一人,如同困兽般在狼藉的御案前踱步。
“流寇…又是流寇!”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掌心,“陕晋尚未剿灭,这张行竟敢…竟能兵围成都!”
他猛地抬头,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成都孤城,以及城外如狼似虎的张逆大军。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川蜀若失,湖广危矣!湖广若乱,则江南半壁动摇!大明江山,难道真要在他手中……
“陛下!阁老、部堂大人们到了!”王承恩尖细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崇祯深吸一口气,坐回龙椅,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严。
内阁首辅周延儒、兵部尚书张凤翼,户部尚书侯恂、五军都督府几位勋贵以及几位在京的阁臣、侍郎,鱼贯而入。
他们早已从王承恩惶急的神色和乾清宫压抑的气氛中嗅到了大事不妙的气息,一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跪地行礼。
“都起来!”崇祯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他抓起地上那份奏书,狠狠甩在为首的周延儒面前。
“看看!都看看!朕的四川巡抚王致中给朕送来的捷报!张逆贼寇已席卷川中,兵围成都!省城危在旦夕!
川蜀百万生灵涂炭!尔等身为股肱之臣,竟让局势糜烂至此!该当何罪?!”
众人骇然失色,周延儒颤抖着捡起奏疏,只看了几行,便觉眼前发黑。
张凤翼、侯恂等人凑近一看,更是面无人色。
张行?这个名字一年前还只是川北一隅的疥癣之疾,怎会如此短时间就……兵围成都?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陛下息怒!”周延儒率先伏地叩首,“川省之事,臣等确有失察之罪!然当务之急,是火速调集精兵强将,入川平叛,解成都之围啊!”
“调兵?调哪里的兵?!”崇祯猛地一拍御案,震得众人心头一跳,“你们告诉朕!朝廷现在还有哪里的兵可调?说!”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兵部尚书张凤翼硬着头皮出列,声音干涩:“陛下,川省毗邻诸省,首推湖广!然…湖广副总兵邓祖禹已率二万精锐入川布防,此乃湖广能动用的最大机动兵力。
湖广总兵孙世忠所部主力,需镇守武昌、荆州等重镇,防备流寇窜扰,实难再行抽调!”
他顿了顿,继续艰难地陈述:“陕西方向…三边总督洪承畴洪大人,确为国之干城。
去岁至今,于陕西浴血奋战,已将陕西流寇击溃,此刻洪督正率主力,追剿流窜入晋之贼寇,已将其围困于太行、吕梁一带。
棋盘锁贼,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一举荡平!此乃剿灭西北巨寇之关键,若此时将洪督大军调离入川…
则山西围剿功亏一篑!流寇必死灰复燃!届时陕晋复乱,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
熊应遇的声音带着沉痛,每一个字都敲在崇祯心上。
洪承畴是眼下朝廷在西北唯一能打的统帅,他好不容易才在陕西打开局面,将山西流寇逼入绝境。
若调他入川,山西剿匪必然崩盘,卷土重来几乎是必然!这代价,太大了!
“云南?贵州?”崇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目光扫向负责西南军务的官员。
一位兵部侍郎苦着脸出列:“陛下,云贵两省,山高路远,土司林立,能调之兵本就有限,且多为土兵,战力堪忧。
更兼道路艰险,非数月不能入川…恐…恐远水难救近火。且滇黔自身亦有苗乱需弹压,实难抽调大军。”
沉默,令人绝望的沉默再次笼罩暖阁。
能调兵的方向都堵死了,湖广抽不出!陕西不敢动!云贵指望不上!难道眼睁睁看着成都陷落,川蜀沦丧?
户部尚书侯恂看着皇帝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他硬着头皮奏道:“陛下…即便…即便能抽调大军入川,这钱粮…亦是天大的难题。
辽东年饷已欠数月,洪督剿匪大军粮秣亦捉襟见肘,国库…国库早已空虚!若再筹措数万大军入川之粮饷、开拔银、抚恤…
恐…恐需加征剿饷、练饷之外,另开新饷!
川中糜烂,税赋断绝,这钱粮负担,最终还得落在北直、山东、南直等尚未大乱的省份百姓头上…恐…恐激起更大民变啊陛下!”
钱!又是钱!崇祯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登基以来,加征的辽饷、剿饷、练饷,早已将天下百姓榨得民穷财尽,烽烟四起很大程度上就是被这沉重的赋税逼出来的!
再加?再加下去,怕是没等张行打过来,他自己的江山就先被遍地而起的流寇掀翻了!
张凤翼看着皇帝痛苦挣扎的神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斗胆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若…若实在无兵可调…或可…命洪督分出一支偏师,由得力将领统率,火速入川?
虽不能解成都之围,或可牵制张逆,使其不敢全力攻城,为成都争取时间…待…待山西战局稳定,再……”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连自己都觉得这建议苍白无力。
一支偏师入川,面对能席卷全川、兵围成都的张行主力,无异于杯水车薪,飞蛾扑火!而且,这同样会削弱山西的围剿力量。
崇祯颓然跌坐在龙椅上,张凤翼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分兵?洪承畴那边本就兵力吃紧,再分兵,山西必乱!
他好不容易才在西北看到一点剿灭流寇的曙光,难道要为了一个张行,而前功尽弃,让整个北方再次陷入流寇的汪洋大海?
一个是已经投入巨大、眼看就要收获的西北战场,一个是突然爆发、却可能糜烂西南的川蜀危局。
这个抉择,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崇祯的理智。
“洪承畴…不能动…”崇祯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痛苦,“山西…不能乱…!”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向群臣宣告一个残酷的决定。
他不能为了救一个可能已经救不了的成都,而赌上整个北方的稳定!这个代价,他承受不起!
群臣垂首,无人敢言,皇帝的选择,冰冷而现实,却也透着帝国末路的悲凉与无奈。
放弃川蜀,力保西北!这是饮鸩止渴,却也是当下唯一“理性”的选择。
周延儒看着皇帝那灰败的脸色,心中叹息,知道该给皇帝一个台阶,也给这绝望的会议一个收场了。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圣明!当以剿灭山西流寇为第一要务!川省之事…或可严令王致中、秦良玉等死守待援。
同时…责令湖广总兵孙世忠,务必于其境内再行抽调,哪怕数千兵马,亦要设法入川策应!
并严饬云贵督抚,克服万难,派兵援川!
此外…或可发下明诏,号召川中忠义士绅,组织团练,自保乡梓,袭扰贼寇后方……”
这番补救措施,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空洞无物。
孙世忠能挤出多少兵?云贵的兵何时能到?
川中士绅在张家军新政铁拳下早已自身难保,还能组织什么团练?不过是给放弃川蜀找一个体面的遮羞布罢了。
崇祯疲惫地挥了挥手,:“就…依卿所奏吧…拟旨…发下去…”
“臣等遵旨!”群臣如蒙大赦,躬身退出。
“张行……”崇祯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他感这个突然崛起的名字,或许比李自成、张献忠他们更加可怕。
他放弃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行省,而是大明王朝最后的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