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陈彩月利落地掀开薄被,动作干脆得让周娉婷心头一跳。
她连忙上前搀扶,却被陈奶奶轻轻拂开。
“不用扶,娉婷。奶奶这把老骨头,撑得住场面。”陈彩月自己下了床,脊背挺得如同老家花坛里那棵历经风霜的老松。
她走到窗前,“唰”地一声将半掩的窗帘彻底拉开。
午后的阳光带着杭城特有的温润,却照不散她眼底那簇冰冷而炽热的火焰——那是愤怒,更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收拾东西,现在就走。”她的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周娉婷的心跳得飞快,既有对即将面对风暴的紧张,更有对陈奶奶这份魄力的敬佩与隐隐的激动。
“好,陈奶奶,我这就收拾!”她不再多问,迅速行动起来,动作麻利地将两人简单的行李整理好。
陈彩月带着周娉婷直接打了个出租车,‘杀’到了锦绣江南小区。
锦绣江南小区环境不错,透着中产阶级的安稳气息。
但此刻,这份安稳在陈彩月眼中,却像一层虚假的糖衣,包裹着儿子正在经历的屈辱。
陈彩月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露出章鹏程那张写满疲惫和惊愕的脸。他显然没料到母亲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妈?!”章鹏程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您……您怎么来了?”
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往屋里瞟了一下,那里面瞬间掠过的慌乱和心虚,像针一样刺进陈彩月的心。
他下意识地想挡在门口,仿佛屋里藏着什么不能见光的秘密。
陈彩月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儿子。
那目光像探照灯,将他脸上的每一丝窘迫、每一寸被生活磨平的棱角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看到了他眼下的乌青,看到了他微微佝偻的背,更看到了他眼神深处那份被长久压抑、几乎熄灭的懦弱。
“怎么,我这个当妈的,不能来看看我儿子?”陈彩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威压,直接穿透了章鹏程试图构建的屏障。
她轻轻一拨,章鹏程下意识地就让开了身子。
客厅里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柳如意正坐在沙发上削苹果,她的母亲——那位一直以强势着称的柳母,则大喇喇地坐在主位,正对着电视看得津津有味。
柳父则在阳台摆弄着几盆花草,一派怡然自得。
茶几上,散落着几个明显不属于章鹏程口味的零食包装袋。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鸠占鹊巢的、理所当然的松弛感。
看到陈彩月和周娉婷突然出现,柳如意明显愣了一下,手里的苹果刀顿住了。
柳母则是眉头一皱,脸上瞬间堆起客套却疏离的笑意:“哎哟,是亲家母啊!怎么突然来了?也没听鹏程说一声。快请进,快请进!”
她嘴上热情,屁股却纹丝未动,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柳父也从阳台探进头来,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哦,亲家来了。”便又缩了回去。
陈彩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如同深潭。
她径直走到客厅中央,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柳母那张精心修饰却掩不住刻薄算计的脸上。
“亲家母,这阵仗不小啊。”陈彩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客厅里那虚假的平静,“知道的,是亲家来串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屋换主人了呢。”
柳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扯开更大的弧度:“哎哟,亲家母这话说的!我们这不是心疼如意和鹏程嘛,过来帮衬帮衬,让年轻人轻松点。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是吧,鹏程?”
她熟练地把话题抛向章鹏程,眼神里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暗示。
章鹏程嘴唇动了动,脸色涨红,嗫嚅着:“妈……我……”
他像被架在火上烤,眼神痛苦地躲闪着母亲的目光,求救般地看向柳如意。
柳如意放下苹果,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和委屈:“妈,您这说的什么话?我爸妈来帮忙,难道还帮出错来了?鹏程工作忙,家里里里外外……”
“帮忙?你倒是想好了再告诉我,到底他们是来帮你的忙,还是让你越来越忙?!”陈彩月打断她,目光如电射向章鹏程,“忙得让你们连过年过节回老家的时间都没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怒火和痛心,“章鹏程!你给我抬起头来!看着你妈!”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客厅。
柳母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柳如意也惊愕地张大了嘴。柳父在阳台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章鹏程浑身一颤,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猛地抬起头,对上母亲那双燃烧着失望、愤怒,却又深藏着痛楚的眼睛。
那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凿子,狠狠凿开了他长久以来用逃避和妥协包裹的硬壳。
“妈……”他喉咙里发出哽咽般的声音,巨大的羞愧和从未有过的压力瞬间将他淹没。
他看到了母亲眼中的决绝,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
“你是我陈彩月的儿子!是我和你爹,省吃俭用供出来的大学生!不是谁家倒插门的女婿!”陈彩月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砸在章鹏程的心上,也砸在柳家三口的心上。
“我和你爹为你操劳了大半辈子,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连自己的家都守不住,连自己的娘都顾不上了?”
她猛地一指柳母和柳如意:“帮衬?是帮衬你们柳家在这安营扎寨吧!孩子姓章!这房子,是我和鹏程他爹拿出辛苦一辈子的积蓄买的!写的是他章鹏程的名字!什么时候轮到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反客为主了?!”
“你!”柳母气得脸色发白,霍然起身,“陈彩月!你这话太难听了!什么叫外人?我们是如意的父母!是孩子的外公外婆!我们……”
“外公外婆?”陈彩月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淬着冰,“那你们就该有外公外婆的样子!而不是在这里当太上皇!大家都是做父母的,想让你儿子住城里的房子,你们自己倒是给他买啊!”
她不再看气得浑身发抖的柳母,目光死死锁住脸色惨白的儿子:“章鹏程!我今天把话撂这儿!这个家,要么,你像个男人一样给我立起来!把你老婆、你孩子,还有你这个家,给我撑住了!把那些不该赖在这里的‘客’,给我请出去!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孤注一掷的凄厉:“要么——你就当没我这个妈!我陈彩月今天就从这里走出去,立刻回金城!我和你爹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今后,我就算孤独的老死在自己家里,也绝不踏进你这被外人占了的窝一步!”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客厅。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柳如意捂着嘴,惊骇地看着婆婆。柳母指着陈彩月,手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柳父也站在阳台门口,脸色铁青。
周娉婷站在陈彩月身后,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
她看着陈奶奶挺得笔直的、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那花白的头发在激烈情绪下仿佛都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寒光。
这已不仅仅是家事,这是一位母亲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尊严,在悬崖边上,对儿子进行的最后也是最残酷的逼宫——要么破茧重生,要么,彻底斩断这令人绝望的母子情分!
所有的目光,都像沉重的铁锥,死死地钉在了章鹏程身上。
他站在那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承受着千钧重压。
那张原本因长期压抑而显得灰败的脸,此刻血色尽褪,苍白得如同纸糊的灯笼,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滚落,洇湿了鬓角。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想说什么,却像被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母亲的控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柳家三人投射过来的、混杂着愤怒、惊愕、鄙夷的目光,更是将他牢牢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
长久以来用懦弱和妥协搭建的、摇摇欲坠的虚假安稳,在这一刻被母亲用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撕碎。
陈彩月不再看他。
她说完那番话,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
她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仪式般的沉重,不再看儿子那张痛苦到扭曲的脸,目光掠过惊魂未定的柳如意和气得脸色铁青的柳母,最终落在周娉婷身上。
“娉婷,”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死海,听不出丝毫波澜,“我们走。”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章鹏程最后一点侥幸。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看着母亲真的要转身离开,看着那个从小为他遮风挡雨、付出一切的身影,此刻竟要带着对他的彻底失望,决绝地走出这个家门!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巨大恐惧、锥心刺骨的羞愧和被逼到绝境的狂怒,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他被压抑到极致的心底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