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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皇宫深处。
虽已入秋,但未央宫内依旧弥漫着一股陈腐压抑的气息,比之丞相府(现魏王宫)的药味,这里更多了几分死寂与绝望。汉献帝刘协,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身着略显陈旧的龙袍,独自坐在偏殿的窗边,望着庭院中几片凋零的落叶,目光空洞。
曹操的死讯,如同一声惊雷,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那个将他从洛阳废墟中捞起,又将他囚禁于许都十余年,挟之以令诸侯的权臣,终于死了!最初的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恐惧与一丝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底滋生。
他不再是那个被曹操鹰隼般目光时刻监视、连身边伏皇后都被随意鸩杀的孱弱天子了。曹丕……那个看似恭谨,实则眼神深处藏着比他父亲更甚冷漠与野心的年轻人,能比曹操更好对付吗?还是……更糟?
“陛下,用膳了。”一个老内侍端着简单的食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声音带着惯有的卑微。
刘协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问了一句,声音沙哑:“近日……宫外可有异动?”
老内侍身体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回陛下,魏王……正在整顿朝纲,百官……皆听命于魏王宫。并无……并无异常。”
“是吗……”刘协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宫墙之外,天翻地覆,而他这位天子,却连真实的消息都难以获取。曹丕甚至没有像他父亲那样,偶尔还会来做做样子,禀报一番“国事”。彻底的被遗忘,有时比被监视更令人心寒。
一种强烈的不甘,如同毒藤般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才三十出头,难道余生就要在这冰冷的未央宫中,如同这院中的落叶般,无声无息地腐朽殆尽?
夜深人静,未央宫角落一处废弃的值房内,几点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
除了那老内侍,还有两人悄然聚集于此。一是掌管宫门启闭的郎官徐他,另一人则是宫中负责典籍整理的侍中耿纪。此二人,皆是其家族曾受汉恩,心中尚存一丝对刘氏皇权的渺茫忠诚,在曹操严密的监控下,一直隐忍不发。
“陛下,曹操已死,此乃天赐良机啊!”徐他情绪有些激动,压低声音道,“曹丕初立,根基未稳,许都内外,并非铁板一块!只要陛下振臂一呼,未必没有心存汉室的忠义之士响应!”
耿纪相对谨慎,但眼中也闪烁着光芒:“徐郎官所言,虽有些冒险,却非无的放矢。臣近日整理旧档,发现一些故吏……或可暗中联络。只是,魏宫(曹丕)防范甚严,宫中禁卫皆为其心腹,我等势单力薄,若无外援,恐难成事。”
刘协坐在主位,听着两位仅存的“忠臣”之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何尝不想挣脱这囚笼?但他更清楚失败的代价。伏皇后血染宫阶的景象,至今仍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外援……”刘协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天下诸侯,谁还真心尊奉汉室?刘备?他自称汉室宗亲,却在益州自立……陈暮?据闻其在江东,亦行僭越之事……”
徐他急切道:“陛下!刘备虽自立,然其始终以‘兴复汉室’为旗号,或可引为奥援!即便不成,若能设法将陛下密诏送出,昭告天下,揭露曹氏篡逆之心,亦可动摇其根基,令曹丕不敢轻易……行废立之事!”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如重锤敲在刘协心上。
废立!甚至……弑君!曹丕做得出来吗?刘协不敢去想,但巨大的恐惧反而催生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原本空洞的眼神里,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火苗。
“朕……知道了。此事,需从长计议,万分谨慎。你二人,先暗中留意,宫中还有哪些人……或可信任。联络外援之事,容朕……再思量。”
刘协和徐他、耿纪自以为隐秘的举动,并未能逃过魏王宫的眼睛。
曹丕听着司马懿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指尖轻轻敲击着王座扶手,发出冰冷的“笃笃”声。
“……陛下近日,似乎精神好了许多,还与徐他、耿纪等人,私下见了几面。”司马懿语气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虽不知具体商议何事,然此二人,素怀异志,不得不防。”
“孤的这个‘陛下’,还是不死心啊。”曹丕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先帝在时,他尚能安分守己。如今先帝驾崩,他便以为有了可乘之机?真是天真得可笑。”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目光扫过肃立的群臣:“孤继承先帝遗志,总揽朝纲,乃为安定天下,延续汉祚。然,总有人不识时务,妄图兴风作浪,破坏这来之不易的稳定。”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司马懿!”
“臣在!”
“将徐他、耿纪,以及其家族,以‘勾结外臣、图谋不轨’之罪,下狱论处!不必声张,但手段要干净利落!未央宫内外侍从,全部更换!给……给孤盯紧那位陛下,没有孤的允许,一只苍蝇也不得随意出入未央宫!”
“臣,遵旨!”司马懿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曹丕这是要借此事,彻底掐灭任何可能威胁他权力的火苗,同时也是在敲打所有还心存汉室幻想的人。
数日之后,许都城内悄无声息地少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官员和家族。未央宫内外换上了一批面孔陌生、眼神冰冷的侍卫和宦官。刘协试图打听徐他、耿纪的下落,却只得到“调任外职”的冰冷回复。他独自坐在空旷的宫殿里,感受着比曹操时代更甚的、无处不在的监视与寒意,刚刚燃起的那点火星,瞬间被这盆冷水浇灭,只剩下彻骨的冰凉与绝望。
曹丕甚至懒得来见他,懒得解释,只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宣告了谁才是这座都城、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
建业,大将军府。
庞统将暗卫从许都送来的最新情报呈给陈暮,其中就包括了曹丕清洗未央宫、震慑汉献帝的消息。
“曹丕手段倒是酷烈,比他父亲更不留情面。”庞统评价道,“经此一事,许都城内,怕是没人再敢轻易打着汉室的旗号生事了。”
徐元叹道:“汉室倾颓,至此已极。献帝此番举动,虽属无奈,却也过于冒险,无异于以卵击石。”
陈暮仔细看着情报,目光深邃。他关注的焦点,并不仅仅是这场未遂的宫廷风波,而是其背后折射出的天下大势。
“曹丕此举,意在彻底断绝内部的不稳定因素,为他下一步动作扫清障碍。无论是西征刘备,还是……将来可能对我用兵,他都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许都的位置点了点:“然而,他也彻底撕下了那层‘汉室忠臣’的遮羞布。汉帝在他手中,连最后一点象征性的自由都失去了。这对我们而言,未必是坏事。”
庞统立刻领会:“主公的意思是……舆论?”
“不错。”陈暮点头,“曹氏父子,篡汉之心,路人皆知。以往曹操尚顾及名声,行事留有余地。如今曹丕迫不及待地彰显权威,囚禁天子,迫害忠臣(无论这忠臣是真是假),正是我等可以大做文章之处。”
他看向徐元:“元直,可命人撰文,将许都之事,稍加润色,传檄四方。不必指名道姓,只需将‘权臣跋扈,天子蒙尘’的景象描绘出来即可。让天下士人百姓都看看,如今的北方,是谁家之天下!”
“另外,”陈暮补充道,“以我的名义,上一道奏表……嗯,就直接送到许都未央宫吧,问候天子起居,表达臣子之忧心。虽然这表章肯定到不了天子手中,但姿态要做出来。”
徐元会意:“属下明白。此举既可占据道德高地,博取士林好感,亦可进一步刺激曹丕,令其难堪。”
陈暮站起身,望向北方,语气带着一丝冷冽:“汉祚虽微,其名犹存。曹丕越是急于去汉化,就越是给了我们‘尊王攘夷’的口实。这面旗帜,现在不好用,不代表将来不好用。”
许都的清洗,如同一次无声的惊雷,在知情者心中炸响,却又迅速被更大的权力浪潮所淹没。普通百姓或许毫无察觉,但敏感的士人和各方势力的探子,都感受到了那股凛冽的寒意。
未央宫彻底成为一座华丽的牢笼,汉献帝刘协在经历了短暂的躁动后,重新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形同傀儡的天子,只是眼神深处,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已然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他知道,他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走出这座宫殿了。
曹丕通过这次果断而残酷的行动,不仅震慑了内部,也向天下昭示了他的统治风格——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暂时稳固了许都的局势,得以将更多精力投向西方与刘备的战场。
而在江东,陈暮则巧妙地利用这次事件,开始在舆论层面埋下钉子,为未来的政治和军事行动铺垫理由。
天下的焦点,似乎暂时从许都这座囚禁着龙的天子皇宫移开,重新汇聚到汉中战火纷飞的五丈原,以及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江淮战线。
但所有人都清楚,未央宫里那位天子的命运,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疮疤,始终存在于那里。曹丕越是试图掩盖和忽视,它就越是会成为反对者心中一面潜在的旗帜。
这无声的惊雷,余韵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