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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将尽,夏意初萌。邺城迎来了它新的主人——曹操,携北征大胜之威,班师回朝。这一次的凯旋,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隆重。城门洞开,旌旗蔽日,文武百官、士绅百姓夹道相迎,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此起彼伏,直冲云霄。
曹操骑乘在高大的骏马上,身着玄色戎装,外罩锦绣战袍,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臣民,脸上是志得意满的威严,更深处,则是一种俯瞰天下的睥睨。张辽、于禁、曹纯等将领紧随其后,甲胄鲜明,意气风发,享受着属于胜利者的荣光。
盛大的献俘仪式在重新修葺一新的铜雀台前举行。被俘的乌桓贵族、袁氏残部将领,包括最重要的俘虏——沮鹄,皆被缚跪于台下,在无数道或仇恨、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中,完成了这象征征服与臣服的仪式。沮鹄面色灰败,眼神空洞,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如同被抽去了脊梁。
随后便是论功行赏。张辽晋爵都亭侯,增邑;于禁迁左将军,假节钺;曹纯及诸将皆有厚赏。就连留守后方的程昱、陈暮等人,也因“安定内部,保障后勤”之功,受到了褒奖。陈暮秩级再升,赏赐颇丰,更重要的是,他的名字,经由此次北征及内部肃清,在曹操集团的核心圈层中,留下了更深的印记。
喧嚣过后,夜色下的司空府书房,显得格外静谧。程昱屏退左右,只留陈暮一人。
烛光映照着程昱沟壑纵横的脸,他呷了一口浓茶,缓缓道:“明远,此番北定幽燕,内除隐患,你之功,司空心中有数。”他的语气不再是纯粹的上下级,更带着一丝前辈对后进的考量。
“皆是程公运筹,暮不过循令而行,岂敢居功。”陈暮恭敬回道。
程昱摆了摆手:“虚言不必。叫你留下,是有事交代。”他放下茶盏,目光变得锐利,“司空已决意,下一步,将南下用兵,首要之目标,便是荆州刘表。然则,许都……终究是块心病。”
陈暮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
“荀文若……近日又上表了。”程昱的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依旧是劝阻司空晋位国公之事。其言‘君子爱人以德’,不宜慕虚名而处实祸。”他冷笑一声,“虚名?处实祸?在他眼中,司空扫平群雄,安定天下,竟成了‘实祸’?”
陈暮默然。荀彧的坚持,他能够理解,但那理想主义的悲壮,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许都那些汉室老臣,近日也颇不安分,与宫中(指汉献帝)往来密切。”程昱继续道,“司空之意,邺城既已稳固,当为根本。但许都亦不可放任。需要有人,能更深入地……了解那里的动向。”
他看向陈暮,目光意味深长:“明远,你曾在颍川,与元直交好,对许都人物、局势,也算熟悉。司空有意,调你入许都尚书台,任职侍郎,协理政务,同时……”他顿了顿,“……有些事情,你需要多看,多听,多想。”
入许都?陈暮心中剧震。这意味着他将离开已经熟悉的邺城权力中心,踏入许都那个更为复杂、敏感的漩涡。这既是机会,也是巨大的风险。他能更接近权力核心,也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拉扯着曹操与汉室的巨大张力,尤其是,他将直面荀彧的困境。
“暮……才疏学浅,恐负司空与程公重托。”陈暮谨慎地回应。
程昱盯着他,缓缓道:“司空看中的,便是你的沉稳与心性。许都非比邺城,那里言语杀人,更甚刀剑。但你这块‘砥石’,或许正该去那里磨一磨。记住,此去,首要便是站稳脚跟,多看少言,遇事不决,可密报于我,或直接禀明司空。”
回到府邸,陈暮心绪难平。程昱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调令虽未正式下达,但已是板上钉钉。他正思索间,仆役呈上一封来自许都的密信,又是徐元。
这一次,徐元的信写得极为仓促,字迹甚至有些潦草:
“明远吾弟,见字如面。邺城捷报频传,弟之功勋,愚兄与有荣焉。然许都山雨已至,狂风满楼!荀公近日连上奏表,触怒司空(指曹操),司空虽未明言,然不满之意,已溢于言表。昨日宫中大宴,司空竟未邀荀公!此信号也,危矣!”
“更有一事,不得不告。近日多有不明身份之人,暗中查探弟当年在颍川时,与一些‘隐逸’之士(可能指某些对曹操不满的士人)的往来,其心叵测!弟将入许都之消息,似已泄露,恐有人欲借此生事,构陷于你!望弟万万小心,言行举止,皆需慎之又慎!许都之水,深不可测,愚兄在此,亦感如履薄冰,盼弟早做筹谋!”
信读罢,陈暮背脊升起一股寒意。人未至,刀已出鞘!许都的局势,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有人不仅要对付荀彧,还想将他也拖下水。这调令,究竟是机遇,还是陷阱?
数日后,曹操于司空府召集核心文武,正式议定南下战略。
巨大的地图前,曹操意气风发:“刘表坐拥荆襄九郡,带甲十余万,然其性猜忌,优柔寡断,更兼年老多病,其子刘琮、刘琦不和,此天赐良机也!当趁其内部分裂,一举而下荆州,则南方半壁在手!”
刘晔道:“主公明见。然荆州水军强盛,且有刘备客居其间,虽兵微将寡,然此人素有雄才,不可不防。江东孙权,继承基业,稳固内部,亦虎视眈眈。我军北人,不习水战,此南下之最大阻碍。”
“水战之事,可缓图之。”曹操自信道,“首要之务,乃是拿下荆州北部,尤其是南阳、襄阳等要地!届时,凭借大势,或可迫降刘琮,即便不能,亦可据襄阳而练水军,再图江东!”
众将纷纷请战,气氛热烈。
然而,陈暮注意到,在讨论南下之时,曹操的目光偶尔会瞥向代表许都的方向,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南征荆州是明局,而许都,则是需要同时落子的暗局。
调令正式下达:迁陈暮为尚书台侍郎,即日赴许都任职。
临行前夜,陈暮再次取出那方黑色砥石。月光下,石头沉静如初,承载着过往的风霜,也即将面对未来的激流。
许都,那是汉室名义上的都城,是权力与理想交锋的最前线,是荀彧坚守信念的孤岛,也是无数阴谋滋生的温床。他此去,不再是处理一城一地的具体事务,而是要置身于整个天下棋局的暴风眼中。
他将面对旧友徐元,面对困境中的恩师荀彧,面对虎视眈眈的政敌,面对那位越来越显露出帝王之姿的曹操。
“持正守心……”他再次默念。在许都那个更大的漩涡里,“正”与“心”又将面临怎样的考验?
他收起砥石,放入行囊最深处。次日清晨,一辆简朴的马车驶出邺城,向南而行。车中的陈暮,闭目养神,面色平静。他知道,一段全新的、更加艰难的征程,已经开始。他这块“砥石”,将南下许都,去迎接那未知的,却注定波澜壮阔的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