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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初平三年,秋,兖州,鄄城以北三十里。

土地是饱饮了鲜血的暗红,一脚踩下去,泥泞并不粘鞋,反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松软。那不是肥沃,是被反复践踏、碾压、浸泡后形成的腐败。折断的枪杆、撕裂的旗帜碎片、甚至是一块看不出原状的皮甲,半掩在泥土里,像大地不堪重负后吐出的骨头。几丛顽强的野草从尸骸的间隙中钻出,顶端却诡异地开着一种颜色异常鲜艳的小花,红得发黑,仿佛汲取了地下过多的养分。

空气里混杂着复杂的气味:雨后泥土的腥气、植物腐烂的甜腻,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顽固、无论多少场秋雨都冲刷不掉的铁锈味——那是干涸的、渗入土壤深处的血。成群的红头苍蝇嗡嗡作响,形成低沉的合唱,它们对活人的靠近毫无惧意,依旧执着地覆盖在某些令人不愿细看的隆起物上。

这是一片数月前的主战场。曹操的兖州军与号称百万的青州黄巾在此殊死搏杀,尸积如山,河水为之不流。如今大战已歇,胜负已分,但死亡的气息并未散去,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深入地融入这片土地的记忆。

一队十骑,像贴着地面移动的阴影,缓缓掠过这片死亡地带。人马皆静,唯有马蹄偶尔踏碎枯骨,发出清脆又毛骨悚然的“咔嚓”声。为首者,是一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陈旧皮甲,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甲片上也布满了划痕。他脸上刻意涂抹着泥灰,遮掩了本来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不算很大,却异常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锐利的光芒内敛其中,谨慎地扫视着前方每一片枯死的树林,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土丘洼地。

他便是陈暮,字明远,颍川阳翟人,新投曹操麾下不过月余,因通文墨、晓地理、且骑射娴熟,被暂擢为斥候队率,领十人,负责鄄城西北方向的警戒与侦查。

“队率,”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斥候压低声音,喉结紧张地滑动了一下,“这鬼地方……阴气太重了。”他叫李驹,兖州本地人,初次执行这种深入战场的任务。

陈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前方一道干涸的河床。“死人不会伤人,活人才会。”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留意河床对岸那片灌木,风向变了,枝叶晃动得不自然。”

整个小队立刻警觉起来,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或弓弩。乱世之中,溃散的黄巾残部、其他势力的探子、乃至化身流匪的散兵游勇,都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

他们没有在河床发现敌人,只找到几处熄灭不久的篝火余烬,以及一些杂乱的车辙印记,指向西北。陈暮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烬,又仔细查看了车辙的深度和间距。

“不超过一日。装载不重,像是逃难的百姓,但队伍里有青壮男子,数量不少,步伐杂乱,惊惶失措。”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跟上,保持距离,看看他们去了哪里。”

小队继续前行,气氛更加凝重。约莫半个时辰后,一片烧毁的村落废墟出现在视野尽头。黑黢黢的残垣断壁如同巨兽的骸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劫难。几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从废墟深处升起,不是炊烟,更像是余烬未熄。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败气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种……烤焦的肉味?李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随着距离拉近,声音渐渐清晰。不是预想中的厮杀,而是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孩子受到惊吓的尖叫,以及男人粗野凶狠的呵骂和鞭挞声。

“队率,是流匪!在抢掠幸存下来的村民!”李驹的声音带着愤怒,“咱们……”

陈暮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整个小队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入废墟边缘的阴影中。透过断墙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大约七八个衣衫褴褛却手持兵刃的汉子,正将几十个面黄肌瘦的村民驱赶到一片空地上。几个匪徒正在抢夺村民手中视若生命的包裹和粮袋,稍有反抗便拳打脚踢。一个头目模样的壮汉,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扯着一个少女的头发,发出猥琐的笑声。不远处,一个老妪被踹倒在地,却死死抱着一个粗陶瓦罐,任凭鞭子落在背上也不松手。

“队率,怎么办?绕过去吗?”另一名年长些的斥候王伍低声道,“咱们的任务是侦查敌情,不是剿匪。这些人不过是疥癣之疾,耽误了军情,咱们吃罪不起。”王伍是军中的老行伍,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陈暮的目光掠过那些施暴的身影,掠过村民绝望的眼神,最终落在那个护着瓦罐的老妪身上。那老妪花白的头发散乱,背脊瘦削,在鞭打下微微颤抖,却有一种固执的韧性。那双空洞望着天空的眼睛,让他瞬间想起了阳翟城破时,母亲带着他和妹妹躲在地窖里的眼神——同样的无助,同样的,在绝境中死死抓住最后一点渺茫希望的执拗。

他想起引荐他入军的颍川故交,那位如今在曹操帐下担任书佐的友人,送别时的叮嘱:“明远,曹公麾下,功名富贵,皆在马上取。然切记,眼下兖州初定,百废待兴,各方势力鱼龙混杂。有些事,看见了,也得当做看不见。站稳脚跟,活下去,才是首要。”

看不见么?

陈暮的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刀是军中最普通的环首刀,刃口甚至因为之前的几次小规模冲突而有些微卷。他不是许褚,能赤手搏虎,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是夏侯惇,可率千军冲锋陷阵,名震一方。他只是一个新来的、无根无基的颍川寒门子弟,靠着一点学识和还算过硬的基本功,才在这斥候队里谋得一个临时队率的位置。贸然出手,无论胜负,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杀身之祸。

理性在警告他,王伍的建议是最稳妥的。

但,有些东西,比理性更根深蒂固。

“你们在此警戒,弓弩上弦,占据制高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妄动。”陈暮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解下背上的骑弓,又从箭壶中抽出三支箭,轻轻插在身前松软的泥土里。

“队率,你要一个人去?”李驹惊道,年轻的脸庞上既有担忧又有跃跃欲试。

“人多,目标大,反而坏事。”陈暮检查了一下弓弦,语气平静,“记住,若我一箭之后,匪徒溃散,你们便不用现身。若我失手,或陷入重围,你们以弩箭远程支援,然后立刻撤退,向王屯长报告此地情况,不必管我。”

“队率!”王伍还想再劝。

陈暮摆了摆手,不再多言。他猫着腰,身影如同融入废墟阴影中的一部分,借助残垣断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片空地潜去。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每一步都落在实处,避开碎瓦和枯枝,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是斥候的基本功,也是他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磨练出的生存本能。

他没有选择直接冲杀。那是以卵击石。他绕到了空地侧后方,选了一处相对完整、视野开阔的断墙,作为狙击点。下方,匪徒们的暴行仍在继续。刀疤壮汉已经将少女按倒在地,另外几个匪徒正在殴打试图反抗的村民,哭喊声、狞笑声、呵骂声混杂在一起。

陈暮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张弓,搭箭。牛筋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细微的“吱嘎”声。目标是那个刀疤壮汉。但他没有瞄准咽喉或心脏等致命处。杀人,是最后的手段,而非首选。

“嗡!”

弓弦震动,箭矢离弦,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线,并非射向壮汉的身体,而是精准无比地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其身后一根焦黑的梁柱!箭尾的羽毛因剧烈的冲击而高速颤抖,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嗡鸣。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刀疤壮汉的动作僵住了,感受到耳畔掠过的凉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指尖沾上一丝血痕。他猛地回头,看到那支仍在颤动的箭矢,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惊愕和愤怒。

所有匪徒和村民都顺着箭矢来的方向,望向那处断墙。

断墙后,陈暮缓缓站直了身体,只露出半张涂满泥灰的脸和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他手中弓已再次拉开,第二支箭搭在弦上,箭头冷森森地指向下方。

“滚。”

一个冰冷的字眼,从墙后传来。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沙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短暂的死寂后,刀疤壮汉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娘的!就一个人!放冷箭的杂种!装神弄鬼!弟兄们,宰了他,扒了他的皮!”

匪徒们被头目的怒吼鼓动,暂时抛开了恐惧,挥舞着兵器,嚎叫着向断墙冲来。村民中发出一阵惊恐的骚动。

陈暮眼神一凝。谈判破裂,唯有刀剑说话。

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从丈许高的断墙上飘然落下,落地时屈膝缓冲,悄无声息。几乎在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第二支箭已然离弦!这一次,目标是冲在最前面一个匪徒的大腿。箭矢穿透皮肉,那匪徒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抱着腿哀嚎翻滚。

弓被随手抛在身后,陈暮反手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刀光并不雪亮,甚至有些暗淡,但握在他手中,却异常稳定。

刀疤壮汉冲得最快,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带着风声劈头砍来。陈暮没有硬接,他脚步灵活地侧身滑步,让过刀锋,同时手中环首刀并非格挡,而是贴着砍刀的刀脊向上疾速一撩一绞!这是巧劲,旨在缴械而非硬拼。

“锵啷!”壮汉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酸麻,虎口迸裂,砍刀竟脱手飞出!

陈暮毫不停留,身体如同鬼魅般贴近另一名持矛刺来的匪徒,左手闪电般探出,抓住矛杆往身侧一带,右手刀背顺势狠狠敲在对方的手肘关节处。“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惨叫,那匪徒的胳膊顿时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起来。

他的动作简洁、高效、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他从不与敌人硬碰硬,始终在移动,利用废墟中的残垣断壁、倾倒的梁柱作为掩体,规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他的刀锋所向,多是手腕、脚筋、关节等非致命却足以让人瞬间失去战斗力的部位。偶尔格挡,也是用最小的角度卸开力道,刀身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这不是武将阵前耀武扬威的单挑,而是斥候在绝境中求生的搏杀术,狠辣、实用,追求最快的瓦解对手战斗能力。

惨叫声此起彼伏。片刻之间,七八个匪徒还能站着的只剩三人。他们看着倒地痛苦呻吟的同伴,又看看那个持刀而立、气息甚至没有太大紊乱的陈暮,他脸上冰冷的泥灰和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在他们看来如同索命的恶鬼。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们。

“鬼……有鬼啊!快跑!”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剩下的三人彻底崩溃,丢下兵器,连滚带爬地向废墟外逃去,连头都不敢回。

陈暮没有追击。他微微喘息着,持刀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确认再无敌意,才还刀入鞘。整个过程不过几十息的时间,却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搏斗。

空地上死一般寂静。村民们惊恐地看着他,如同看着另一个更可怕的威胁。

陈暮没有看那些村民,他走到那对劫后余生、相拥哭泣的母女面前,停顿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掏出自己仅有的、用油纸包着的半块硬邦邦的干粮,默默放在地上。接着,他走到那个一直死死护着瓦罐的老妪身边。老妪依旧蜷缩在地上,背上的鞭痕渗出血迹。陈暮弯腰,从匪徒丢弃的杂物中捡起一个还算完好的、装着些许糙米的粮袋,轻轻放在老妪手边。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安慰是奢侈的,承诺是空洞的。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一点实实在在的粮食,或许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准备离开。

“壮士……留步!”身后传来老妪颤抖而急切的声音,她挣扎着坐起身,浑浊的老眼望着陈暮的背影,“请问……壮士高姓大名?在……在哪位将军麾下效力?今日活命大恩,老身……老身来日就是砸锅卖铁,也定当为壮士供奉长生牌位!”

陈暮的脚步顿了顿。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满是瓦砾的地上。他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搏杀从未发生。

“无名小卒,”他说道,“曹兖州麾下,一斥候罢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废墟纵横交错的阴影之中,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一样悄无声息。

当他回到斥候小队隐蔽的土坡后时,李驹第一个冲了上来,脸上满是兴奋与崇拜:“队率!你太厉害了!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打跑了!”其他斥候也围了上来,眼神复杂,有敬畏,有钦佩,也有一丝不解。

王伍牵过陈暮的马,递上水囊,皱着眉头低声道:“队率,何必呢?万一有个闪失……而且,你还把干粮给了他们。这兵荒马乱的,咱们自己的粮饷都不宽裕。”

陈暮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缓解了刚才搏杀带来的燥热。他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鄄城方向那面在夕阳下隐约招展的“曹”字大旗。旗帜有些残破,却顽强地飘扬着。

“杀人简单。”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把这些溃兵流匪都杀光,这片土地就干净了吗?”

他环顾着身边这些年轻的、或是久经沙场的面孔:“曹使君新领兖州,内有不臣,外有强敌。青州黄巾百万之众虽破,其心未附。我们要站稳脚跟,光靠刀剑是不够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让这些活下来的人记住,这面‘曹’字旗所到之处,不只有杀戮和掠夺,或许……更难,但也更有用。今日种下一分善念,他日或能收获十分民心。民心,才是立足乱世的根本。”

李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王伍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陈暮翻身上马,皮甲在动作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任务完成,匪踪已清,前方三十里无敌军大队迹象。回营,复命。”

夕阳将十骑的影子拉长,投射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那身影并不高大伟岸,却异常稳定。陈暮不知道,他今日这出于本心的“多管闲事”,以及那句“曹兖州麾下一斥候”的回答,正随着那些幸存的村民,如同细微的溪流,即将汇入鄄城的信息网络,最终,可能会流入那位刚刚经历丧友之痛(兖州刺史刘岱、济北相鲍信先后战死)、正处于极度敏感、急需判断各方忠诚与能力的枭雄耳中。

他更不知道,自己这微不足道的行为,正是在为那座名为“曹魏”的宏伟大厦,打下第一块无人看见、却至关重要的基石。

而他,陈暮陈明远,这块未来的“魏砥”,此刻,只是一名踏着血色夕阳,返回军营复命的、无名无姓的斥候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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