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昭在给锡阳侯定下割让燕回山的霸道条约后,转头便遣西秦使者捧着锐秦王的最后通牒,踏入了南楚金州的宫殿。
殿外的玉兰花正落得纷纷扬扬,雪白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进丹墀,像一场无声的雪。
使者手捧鎏金托盘,托盘上并排放着两份文书:左侧那份是问责南楚构陷南阳军的檄文,宣纸边缘烫着玄色云纹,墨迹浓得发黑,字字如淬了冰的刀,读来割心;右侧那份是割地盟约,黄绸封面上,“鹰嘴崖”三个字被朱砂重重圈出,红得触目惊心,像一道正沿着纸页蔓延的火墙,要吞噬掉南楚半壁河山。
使者垂着眼,靴底踩过落瓣的轻响,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阶上的南楚文武百官皆敛声屏气,连呼吸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这两份文书,是西秦递来的战书,接与不接,都藏着刀光剑影。
“锐秦王有令,”
使者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炸开,带着玄铁铠甲般的冷硬,撞得梁柱嗡嗡作响,“三日内,南楚需交出公主阿婷,并割让鹰嘴崖。否则,我西秦铁骑将踏平金州,鸡犬不留!”
最后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殿内一片死寂。
熊奎坐在上首的龙椅上,手指死死抠着扶手上的龙纹雕刻,指节泛白如霜,连镶嵌的宝石都被捏得像是要嵌进肉里。
他扫过阶下垂首而立的文武百官,靴底在金砖上碾出细微的声响,喉结滚了滚,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诸位,说说吧。”
声音里裹着压抑的怒火,像火山喷发前的闷响——谁都听得出,这位骑王心里的天平,早已在“公主”与“江山”间倾斜,此刻不过是想听几句附和的话,好让自己的决断显得不那么冷血。
阶下的官员们低着头,袍角几乎要蹭到地面。有人偷偷抬眼,望见使者托盘上的文书,朱砂圈住的“鹰嘴崖”像团烧红的烙铁,烫得人不敢直视。
主战派的武将们终于按捺不住,前排的虎愤将军猛地踏出一步,甲胄碰撞的脆响刺破沉寂:“王上!西秦欺人太甚!鹰嘴崖是我南楚西境的铁闸,岂能说割就割?末将愿领兵一万,死守到最后一人!”
“是啊!”
旁边的偏将军跟着抱拳,声如洪钟,“项将军在鹰嘴崖经营十余年,暗堡密布,粮草可支三年,未必怕了西秦的铁甲军!”
文官队列里,张阔舍轻咳一声,慢悠悠地摇着象牙折扇,扇面扫过垂落的朝珠:“诸位将军稍安勿躁。西秦铁甲军的厉害,项将军往昔在落马坡早已领教过——三千精锐折损过半,至今尸骨未寒。如今赢昭亲率三万大军压境,其国境仍屯有三十余万兵力,我南楚能战之兵不足十万,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啪”地合上折扇,指着盟约上的“鹰嘴崖”,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不过是座荒崖县城之地,换南楚百姓免遭兵戈,何乐而不为?”
“张大人说得轻巧!”
老将蒙掣气得银须发抖,战袍的下摆被攥出褶皱,“鹰嘴崖下埋着我南楚万千英魂!当年为守这道关,多少弟兄把命填在了石缝里!你要让他们的坟茔沦为秦人的牧马地,曝尸荒野吗?”
两派顿时争执起来,武将的怒喝与文官的辩驳撞在一起,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的琉璃瓦。
有人拍着案几痛斥“卖国”,有人扯着袍角苦劝“三思”,连梁柱上悬挂的宫灯都被震得来回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投在金砖上,乱成一团。
熊奎坐在龙椅上,听着耳边的喧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张阔舍说得是实情,却又被蒙掣将军的话刺得心头发紧。
鹰嘴崖的风,似乎顺着殿门的缝隙灌了进来,带着边关的血腥气,吹得他眼皮发沉。
熊奎望着阶下面红耳赤的群臣,心里像悬着杆秤——一头坠着西秦万千铁骑的寒光,一头挑着南楚百年的基业,秤杆晃得他心口发慌。
殿外的玉兰花还在落,一片花瓣轻飘飘粘在他的龙袍上,白得像雪,却暖不了他冰凉的指尖。
“项云呢?”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龙椅的扶手被抠出深深的指痕,“传我令,让他即刻领兵回金州护驾,鹰嘴崖的防务……暂且交予西秦。”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项云的副将连滚带爬跪在殿中,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发颤:“启禀王上,项将军说……鹰嘴崖近日连降暴雨,山洪频发,堤坝多处溃裂,需得亲自督工加固,恐难回师。”
“又是借口!”
熊奎猛地一拍龙椅,金漆龙纹被震得簌簌掉渣,殿外的玉兰花落得更急了,像场无声的哭:“他是要抗命吗?!”
文官队列里,张阔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折扇在掌心敲出轻响:“王上息怒。项将军怕是舍不得鹰嘴崖的兵权吧?依臣看,不如先应下西秦的条件,稳住赢昭,待我南楚养精蓄锐,再徐徐图之不迟。”
“你!”
主战派的蒙掣气得浑身发抖,银须几乎要竖起来,“张阔舍!你这是饮鸩止渴!”
武将们纷纷附和,怒喝声震得梁柱嗡嗡响;主降派的文官则围着熊奎苦苦劝谏,言辞恳切如泣如诉。两派争执不下,殿内的声浪几乎要掀翻鎏金的殿顶,连廊下的铜鹤都被震得发出沉闷的嗡鸣。
熊奎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这场争吵再持续下去,也吵不出结果。西秦的战书就摆在眼前,像把悬顶的刀,容不得他再多犹豫。
熊奎望着阶下势均力敌的两派,耳边又响起赢昭使者那句“铁骑踏平金州”,像根冰锥扎在喉头,终究是泄了气。
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得像散了架的车辕:“准了。传旨,割让鹰嘴崖,三日后交割西秦。”
“王上!”
蒙掣等老将齐齐跪倒,甲胄碰撞的脆响里裹着无尽的悲愤,“万万不可啊!鹰嘴崖一失,西境门户大开,西秦铁骑旦夕可至金州!”
熊奎别过脸,不敢看他们鬓边的霜雪、眼角的红,只哑声道:“退朝。”
龙椅上的身影在纷飞的玉兰花瓣中显得格外佝偻,昔日那个跨马射虎、能拉三石弓的骑王,早已被岁月和恐惧磨去了所有棱角,连龙袍的金线都像是褪了色,在落英中泛着陈旧的光。
主战派的将领们望着他的背影,终究是一声长叹,那叹息里裹着血与泪,沉甸甸地砸在金砖上。
有人攥紧了拳,指节泛白;有人别过头,不忍再看——终究是纷纷甩袖离去。
蒙掣走出殿门时,猛地解下腰间那块随侍三十年的和田玉佩,狠狠砸在汉白玉石阶上。“啪”的一声脆响,玉碎如崩裂的山河,飞溅的碎片里,藏着南楚气数已尽的哀鸣。
他望着满地残玉,像望着西境失守的疆土,喉头滚了滚,终究是没说出一个字,转身时,银须上已挂了白霜般的泪。
殿外的玉兰还在落,像一场不肯停歇的雪,落在蒙掣的甲胄上,落在紧闭的殿门上,也落在那道“割让鹰嘴崖”的旨意上,悄无声息地,掩去了所有血色。
消息传到鹰嘴崖时,项云正在帐内擦拭那杆跟随他三十年的虎头枪。枪尖的寒芒映着他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枪缨上的红绸曾染过敌血,也裹过袍泽的体温,如今已被岁月洗成了浅粉,在风里飘得有气无力。
“将军,”
副将掀帘而入,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圣旨被攥得发皱,边角都卷了毛,“王上……王上割让了鹰嘴崖。”
项云的手猛地顿住,布巾还缠在枪杆上,指腹下的木纹早已被磨得光滑。
他抬眼望向窗外,连绵的山峦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那些曾被他马蹄踏遍的石径,那些埋着万千袍泽忠骨的沟壑,那些他用十余年光阴筑起的堡垒,如今竟要沦为西秦的疆土。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裹着血与泪,震得帐内的烛火都颤了颤:“三十年了……”他抚摸着枪杆上的刻痕,那是每一场胜仗后刻下的记号,密密麻麻像串无声的诗,“我跟着王上从少年打到白头,原以为能护着南楚的每一寸土地,到头来,竟是王上先松了手。”
布巾从他手中滑落,落在脚边的甲胄上。
他望着帐外鹰嘴崖的方向,那里的烽火台本该今夜点燃,如今却要为西秦的军队引路了。枪尖的寒芒映在他眼里,像淬了冰的失望,一点点漫过眼底的红。
他猛地将长枪顿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枪杆硬生生插进青石半寸,震得帐内烛火跳了跳。
“传我令,”
项云的声音里淬着冰,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加固城防,把后山的粮仓全部启封!王上要割地,我不拦着,但要我项云亲手交出鹰嘴崖——”他顿了顿,枪尖在火光里闪着决绝的寒芒,“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副将愣住了,手里的圣旨“啪”地掉在地上:“将军,这是抗命啊!王上若怪罪下来……”
“抗命便抗命。”
项云抬眼,目光如枪尖般锐利,扫得副将不敢直视,“我是南楚的将军,守土护疆是本分,不是卖土求荣的懦夫!只要我项云还有一口气在,这鹰嘴崖的旗帜,就还得是南楚的战狼旗!”
当夜,鹰嘴崖的帅帐里,烛火燃得格外旺,直烧到天快亮时,烛芯结出长长的烛花。
项云铺开信纸,苍老的手握着狼毫,笔尖在纸上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怕,是心里翻涌的话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他要给阿婷写最后一封信。
信里该说些什么呢?说他守了三十年的崖,终究要迎来一场血战?说他对故主的失望,像崖底的寒潭,深不见底?还是说,他最牵挂的,始终是那个在金州宫院里追着蝴蝶跑的小姑娘,如今却要在乱世里独自飘零?
狼毫蘸满浓墨,落在纸上时,却只写下几个字:“护好自己。”
笔锋顿了顿,又添了句,“鹰嘴崖的花快开了,往年这个时候,你总爱摘一朵别在发间……”
写到这里,一滴浑浊的泪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像朵骤然绽放的墨梅。
项云望着那团模糊的痕迹,忽然想起阿婷小时候,总爱趴在他膝头,看他擦拭这杆长枪。那时候的南楚,阳光正好,疆土安稳,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呢?
项将军终于写完了......
“吾家阿婷亲启:
见字如面。此时鹰嘴崖的月色,正像你幼时在宫苑里折的那支玉簪,清辉里裹着砭骨的寒气。鹰嘴崖的花快开了,往年这个时候,你总爱摘一朵别在发间……老夫今夜磨枪,枪尖映着鬓边白发,忽然想起你七岁那年,攥着柄小木剑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喊‘项伯伯,我以后要跟你学打仗,保护南楚’。那时的你,眼睛亮得像坠在天上的星子,连裙摆沾了泥都不肯擦。
如今王上割让鹰嘴崖,老夫抗命了。不是要违逆君恩,是舍不得那些埋在崖下的弟兄——他们曾跟着我在城楼上喊‘誓死护楚’,他们的汗与血溅在战狼旗上,像开了片红山茶。我不能让他们的尸骨,染上西秦的马蹄印。
老夫知道,你定在怪自己。
怪自己不该逃婚,怪自己引来了这场战乱。傻孩子,乱世的刀兵,从不是一个女子能扛的。你父王的软弱,西秦的贪婪,才是这场灾祸的根源。你记得吗?你十岁生辰,老夫送你一把银柄匕首,说‘公主的刀,该为自己而拔’。如今,你藏在燕回山,学着自己缝衣、辨药,做到了,老夫为你骄傲。
西秦的铁骑旦夕便至,老夫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埋在鹰嘴崖了。
往后,再没人护着你了。你要好好活着,找个有炊烟的安稳地方,嫁个肯为你挡风雨的人,忘了南楚的刀光剑影,忘了项伯伯教你的那些兵法,忘了金州宫院里的海棠花。
若有来生,愿你生在太平人家。不必识刀枪,不必懂权谋,晨起描眉,暮时插花,只做个幸福自由的寻常女子。
项云绝笔。”
信纸被泪水洇得发皱,墨迹在字间晕开,像老人浑浊的泪。
项云用枯瘦的手指将信仔细折成方胜,塞进油布裹着的竹筒,交给最信任的亲兵:“务必亲手交到燕回山伙房的阿婷姑娘手里。”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声音轻得像怕惊了什么,“路上……避开西秦的哨卡,小心。”
亲兵单膝跪地,接过竹筒揣进贴身处,重重叩首:“将军放心!”
转身离去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鹰嘴崖的轮廓在晨光里渐渐显露出嶙峋的骨,像一头即将赴死的老兽,沉默地伏在疆土尽头。
帐内的烛火终于燃尽,最后一点火星灭时,项云抓起那杆虎头枪,枪缨的残红在晓风里颤了颤,像朵不肯凋零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