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昭骑着食铁兽“墨云”招摇过市的景象,如投石入水,在咸阳城激荡起新的波澜。
祥瑞、异兽、神童皇子……种种元素交织,于民间发酵成近乎神话的谈资,将嬴昭声望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
这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一幕,落于某些恪守古礼、秉持正统者眼中,却不啻于一场灾难,一场对礼法纲常的疯狂践踏!
首当其冲者,便是博士宫首领,儒家大佬淳于越。
当嬴昭骑着熊猫,于万民欢呼中慢悠悠晃回皇宫,途经博士宫附近时,恰逢淳于越与几名儒家弟子结束一日经义研讨,自宫门内走出。
于是,那足以冲击老儒生毕生信念的画面,便毫无保留地、粗暴地撞入其眼帘。
夕阳金辉下,巨大的黑白异兽步履沉稳,兽背上,那年仅六岁的皇子姿态闲适,甚至还在打着小哈欠。周围是狂热跪拜的百姓与肃然护卫的黑甲少年军。
“妖……妖孽!!”
淳于越瞳孔骤缩至针尖大小,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伸出的手指颤抖如风中枯叶,指向那缓缓行来的队伍,喉中发出如被扼住般的咯咯声。
他身边的儒家弟子们也俱都傻眼,目瞪口呆,如见洪荒魔怪临世。
“恩师!恩师息怒!”弟子们见状不好,忙上前搀扶那摇摇欲坠的淳于越。
“息怒?如何息怒?!”淳于越猛甩开弟子的手,胸膛剧起伏,苍白脸上迅速涌起病态潮红,声因极致愤怒与惊骇而变得尖利刺耳,“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他几是在嘶吼,唾沫星子横飞:
“皇子!乃天潢贵胄!国之储贰!当乘銮驾,服章服,行有仪,动有法!岂能……岂能如蛮夷野人般,骑乘此等不知礼法的山野畜生,招摇过市?!置皇家威仪于何地!置礼法纲常于何地!”
其目光死死盯住嬴昭,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嬴昭!你……你身为皇子,不思攻读圣贤书,不行仁德教化事,整日与匠作、农稼、兵戈为伍,已是舍本逐末!今竟变本加厉,驯养异兽,骑乘嬉戏,惹得愚民喧哗围观,如俳优戏子!你……你将陛下置于何地?将大秦颜面置于何地?!礼崩乐坏!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
老儒生声嘶力竭,一番话引经据典,将一顶顶“失仪”、“坏礼”、“妖孽”的大帽子狠狠扣去。其后弟子们也纷纷露愤慨色,对着嬴昭队伍指指点点,如在围观十恶不赦之景。
此边动静,自引起嬴昭队伍注意。
护卫的黑龙卫少年们顿时对这群堵路指摘殿下的儒生怒目而视,手按上刀柄,气氛瞬紧。
嬴昭坐于墨云背上,小眉头微蹙。他拍了拍墨云脖颈,示意它停下。
墨云似也感受到对面那群人的恶意,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热气,一双黑眼圈扫过淳于越等人,带猛兽天然的威慑。
嬴昭看着激动得几欲背过气去的淳于越,小脸上并无怒色,反带一丝无奈与……怜悯?
他清了清嗓子,用那特有的、犹带奶气的嗓音,缓开口,声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淳于越的咆哮:
“淳于博士。”
三字,让激动中的淳于越猛一窒,下意识看向他。
“博士口口声声礼法规矩,”嬴昭歪了歪头,眼神纯净,如真在请教,“那请问博士,上古之圣皇,神农氏尝百草,轩辕帝制舟车,可曾拘泥于乘何种车驾?骑何种牲畜?”
“这……”淳于越一噎。
“再请问博士,”嬴昭继续慢条斯理问,小手轻抚墨云柔软皮毛,“陛下欲开万世太平,令大秦无饥馑,令百姓安康乐业。是守着所谓的车驾仪轨重要,还是找到能让百姓吃饱肚子的粮食重要?是驯服一头听话的异兽罪大恶极,还是让那些蛀空粮仓、饿死边军、欺压黎民的贪官污吏逍遥法外更失国体?”
其问一个接一个,如软刀子,精准戳在淳于越那套大道理最薄弱处。
“你……你强词夺理!”淳于越脸色涨得发紫,胡子都在哆嗦,“圣皇之行,岂是你能妄加揣测!贪官污吏自然该惩,但这与你骑乘畜生何干?!两事岂可混为一谈!你这是避重就轻!”
“哦?”嬴昭眨了眨眼,语气依旧平淡,“那在博士看来,何为重?何为轻?”
他忽抬手指向周围那些依旧跪伏于地、却忍不住偷偷抬头、眼神狂热望着他和墨云的百姓:“是这些觉得‘祥瑞降临’、‘天佑大秦’而欢欣鼓舞、心生希望的黎民百姓之心重?还是博士您口中那套不能骑异兽、必须坐马车的‘规矩’重?”
“是实实在在能让边关锐士吃饱肚子、能让我大秦江山稳固的粮食重?还是那些写在竹简上、却不能当饭吃、甚至会被贪官拿来当遮羞布的‘圣贤之言’重?”
“你……你……噗——!!”
淳于越被这一连串毫不留情、直指核心的反问怼得气血逆冲,胸口如被重锤狠击!他猛伸手指向嬴昭,欲反驳,却只觉喉头一甜,一股腥热之物再压抑不住,猛喷溅而出!
鲜红的血液,如三道血箭,猛自其口中喷出,于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目!
“恩师!”
“博士!”
身边儒家弟子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上前搀扶。
淳于越身体软软倒下,脸色金纸一般,气息微弱,双目紧闭,竟是活生生气得昏死过去,鲜血染红其花白胡须与前襟。
场面一片混乱。
嬴昭看着被弟子们抬下去急救的淳于越,小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只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迂腐……”
他低声自语一句,拍了拍墨云。
“走吧,墨云。有些人,宁抱着陈旧书简饿死,也不愿看看眼前活生生的粮食和希望。”
墨云晃了晃大脑袋,似也对这两脚兽的复杂心思感到困惑,迈开步子,继续驮着小主人,慢悠悠朝皇宫深处行去。
身后,留下的是目瞪口呆的围观百姓,与一群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儒家弟子。
九皇子嬴昭,于博士宫前,三言两语气晕儒家领袖淳于越!
此消息,较之前他骑熊猫逛街更快传遍整个咸阳权贵圈!
此番,引起的震动截然不同。
百姓们或只觉得殿下言语犀利,为民说话。
然在许多朝臣与贵族眼中,这无疑是一极其危险的信号!这位小皇子,不仅手段酷烈,行事不羁,今更是连儒家这等显学、淳于越这等帝师级人物都敢直怼,甚至气得对方吐血昏迷!
其跋扈,其强势,其离经叛道,已超出许多人的心理底线。
章台宫内,嬴政听到内侍禀报,沉默片刻,最终只淡淡说了一句:“淳于越年迈,气血不畅,让他好生休养吧。”
轻描淡写,便将此事揭过。态度,已然鲜明。
而更多人,则于此事中,看到了更深之物。
譬如,暗中观察的赵高。
“呵……呵呵……”听着耳目回报,赵高发出低沉而沙哑的笑声,眼中闪烁毒蛇般的光芒,“怼得妙……继续怼……将那些迂腐儒家也往死里得罪……”
“敌人越多越好……越高傲越好……”
“爬得越高……才会摔得愈惨……”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之中,一点幽暗如活物般的黑气,正缓缓蠕动。
“咱家等着你……众叛亲离的那一天……”
咸阳的风,因淳于越的三口鲜血,而带上更浓的血腥味与寒意。
嬴昭却仿佛毫无察觉,依旧骑着他的熊猫,行于阳光与阴影交织的宫墙之下。
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