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第一缕晨曦刺破山间薄雾,精准地投射在那片空空如也的药圃旧址上。
昨夜那冲天而起的万千光点虽已消散,空气中却仍有无数微光如尘埃般浮游,随着晨风缓缓旋动,将这片毁灭之地渲染得如梦似幻。
赵篾匠跪伏于地,粗糙的额头死死抵着湿润的泥土,仿佛要将自己也埋进这片师父最后的遗迹里。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胸口猛然传来一阵灼热。
这股热量并非来自初升的太阳,而是从他心口最深处毫无征兆地喷薄而出!
一股霸道而温润的暖流,沿着他的经脉奔涌,瞬间冲过肩胛,顺着手臂直抵指尖。
他下意识地摊开粗粝的右手,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一震。
他那布满老茧和竹篾划痕的掌心,此刻竟如熔金灌注,一道道掌纹微微发亮,其脉络走向,与昨夜那株通天晶株上的金色丝线竟是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是,他耳边响起一阵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节拍声,像是有人在他颅骨之内,用一根细长的竹尺,以“咚……咚…咚”的韵律不急不缓地敲击着。
三息一轮,周而复始。
这声音……好熟悉!
赵篾匠猛然瞪大了眼睛,一段被尘封七年之久的记忆如山洪般冲垮了脑海的堤坝。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村西头的王家媳妇难产,眼看就要一尸两命。
闻讯赶来的师父李青针却因年迈体衰,无法再施展耗损心神的大术。
情急之下,他,赵篾匠,跪在师父面前,甘愿以身试法,充当“声针局”的活体基石。
整整六个时辰,他按照师父的口令,强行调整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将自身气血的波动频率,模拟成一根无形的镇魂针,遥遥镇守住那产妇即将涣散的经络节奏。
他只记得最后自己力竭昏死过去,醒来后师父拍着他的肩膀,只说了一句“好孩子,根骨不错”。
原来如此!
原来从那个雨夜起,他的心跳,就已被师父悄悄地、永久地校准成了这施展惊天医术的“针律”!
这颗凡人的心脏,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正午时分,炙热的阳光洒满整个涪水村,诡异的景象在九户人家中几乎同时上演。
东头李家,正在烧火做饭的婆娘惊声尖叫,灶膛里的火焰明明无风,却陡然拧成一股麻花状的火龙卷,呼呼旋转,燃尽的草木灰烬落在地上,竟自动聚成一幅清晰的“气海穴”图谱!
村心广场上,几只正在啄食的老母鸡,其步伐变得古怪至极,每向前啄食三下,必定会后退一步,那前进后退的节奏,竟与针灸古法中的“迎随补泻”步法暗合!
西边王家汉子在井边提水,只觉得今日的井绳格外沉重,绳索传递至手心的震颤频率让他手臂发麻。
他却不知,这震颤的频率不多不少,恰好是《诊脉法》中记载的死脉之一——“肝弦八动”!
就连村里孩童昨日嬉戏踩出的几个泥坑,经过一夜雨水冲刷,竟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道家秘传用以续命的“七星灯位”布局!
一桩桩,一件件,匪夷所思!
赵篾匠走遍全村,步履沉重,内心却翻江倒海。
他不再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
每当他走到一处异象发生地,脚下的地面便会浮现出微光组成的经络线条,随着他的脚步明灭呼应,仿佛整片大地都在对他这位新主宰致意。
他缓缓闭上双眼,摒弃视觉,将所有心神沉入那被校准过的“针律”心跳中去静静聆听。
风声,不再是风声。
风过竹林,竹叶婆娑,那沙沙作响的韵律,分明是师父教他《编筐调》时的前奏!
水声,不再是水声。
村口溪流撞击石滩,那清脆连绵的撞击声,与医书中所述“三阴交”穴位得气时的经脉跳动之声,一般无二!
甚至连远方山体因雨水浸泡而发生小规模滑坡的轰鸣,那由远及近、层层递进的巨响,都在完美模拟着针灸禁术“烧山火”手法中,那由浅入深、层层透热的施针节奏!
“呵……呵呵……”赵篾匠低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他终于彻悟了。
师父从未留下什么具体的功法秘籍,也未留下什么惊世骇俗的法宝。
他只是用尽毕生心血,将整个涪水流域的山川、河流、风雨、生灵,甚至包括他们这些村民的日常作息,都调制成了一个巨大无比、与天地同呼吸的“活体针匣”!
而他们每一个村民,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这针匣中被潜移默化地影响、校准,最终,都成了这惊天大阵里,一枚枚随时可以被激活的“针柄”!
第三日黄昏,赵篾匠独自来到早已化为废墟的祠堂旧基。
他怀中抱着那件师父留下的旧蓑衣,郑重地将其安放于唯一还算完整的石台之上。
这是师父的象征,也该是这新生的涪水村的象征。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及冰冷石面的刹那,异变再生!
整座废墟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无数碎石瓦砾竟像有了生命一般,自行翻滚、排列,在赵篾匠面前的空地上,组成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古篆大字:“非守不可,飞传而成。”
不是靠守护,而是要自己成长!
赵篾匠怔然回首,望向不远处的江边沙滩。
只见那里的沙粒正滚滚流动,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操控,竟在广阔的沙面上,自动勾勒出一幅涪水村的全景地图!
屋舍、溪流、药圃、七石方位,一切都清晰无比。
地图的中央,一个光点熠熠生辉,赫然是他自己站立的位置。
而光点旁侧,一行由沙粒组成的小字缓缓浮现:“枢在汝心,不在地维。”
枢纽在你的心里,而不在地下的锚点!
赵篾旗匠如遭雷击,瞬间醍醐灌顶。
他明白了!
地维七石之所以能够产生共鸣,引发天地异象,不是因为石头本身有多神奇,而是因为昨夜全村人为了守护药圃,信念空前统一,那股万众一心的精神力量,通过这片被师父改造过的大地,激活了地维石!
如今,人心已齐,他已悟道,地维石反而成了多余的拐杖。
真正的“周天针局”,从来就不埋藏在地下,而是存在于全村人同频共振的一呼一吸之间!
第五日凌晨,暴雨骤降,江水再次倒灌入村。
但这一次,洪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泛滥成灾,反而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沿着一道道无形的沟渠有序流转。
水流所经之处,湿润的泥土自动翻涌,竟堆砌成一道道微缩的堤坝。
仔细看去,那些堤坝的走向,赫然是人体十二经脉的分布脉络!
洪水,竟在主动为村庄梳理“地脉”!
更有村民在自家门前躲雨时,惊恐地指着地面积水的倒影大叫。
那水面倒映出的,并非是他们自己的脸,而是一具散发着微光的、由无数光线组成的人形经络体,其四肢百骸,正随着他们的呼吸,有节奏地伸缩闪烁。
赵篾匠立于村口高坡之上,望着这神迹般的一幕,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那枚师父留下的陶哨,想要吹响《编筐调》试试。
可哨还未凑到嘴边,他的唇间,竟自然而然地哼出了那熟悉的旋律!
不是他在刻意去唱,而是他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四肢百骸,在与整个天地的共鸣中,自己发出了声音!
音波如涟漪般荡开,刹那间,奔涌入村的九条主要水脉,竟同时齐刷刷地抬高了半寸,水头一转,精准地绕过了村中三户有病弱老人居住的人家门槛,没有一滴水淹进去。
赵篾匠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要他还活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本身就是一次对天地万物的行针!
第六日正午,赵篾匠召集全体村民,立于村心广场之上。
他两手空空,不持一物。
他缓缓抬起右臂,掌心向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闭眼,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听。”
村民们虽不明所以,但连日来的神迹早已让他们对赵篾匠奉若神明,纷纷依言而行。
广场上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风声和众人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一个年轻后生最先颤抖着开口:“我……我能感觉到东头张婆的心跳,好奇怪,和我的心跳好像只差了半拍……”
他话音未落,另一人立刻激动地接道:“我也听见了!不止一个!好多人的心跳声!这……这节奏,是……是‘子午流注’的节奏!”
赵篾匠缓缓点头,再举起左手,指向天空,声如洪钟:“现在,跟着它走。”
霎时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百余名村民的脚步,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竟自发地同步起来,抬脚、落地,整齐划一!
百余人踏地成阵,那股同频的震动通过大地,瞬间传导至深埋地下的七枚地维石!
嗡——!
七枚地维石上那暗藏的金纹,最后一次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随即,光芒迅速黯淡。
伴随着一阵细密的碎裂声,七块承载了师父心血的巨石,彻底崩解,化为最精纯的能量齑粉,悄无声息地渗入土壤之中。
它们完成了锚定全村人信念的初始使命,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第七日破晓,晨光熹微。
赵篾匠缓步走向江滩,停在了那根曾化作通天巨针、如今又还原为枯枝的巨大断木之前。
这一次,他没有跪拜,也没有言语。
他只是平静地伸出右手,将食指轻轻点向那粗糙的枝头。
指尖未触,空中已有肉眼可见的金色丝线凭空游走出,如活物般缠绕住枯枝三圈,宛如一式最精妙的无形缠针。
忽然,整片江面雾气翻腾,滚滚升腾,在江心上方凝聚成一道顶天立地的人形轮廓。
那身高、那姿态、甚至那衣褶随风飘动的方式,分明就是师父李青针的模样!
只是这轮廓并非实体,而是由万千光点构成,似影非影,似气非气。
赵篾匠仰首,凝视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光影,喉结滚动,轻声问道:“师父,您还回来吗?”
那光影微微晃动,竟缓缓地摇了摇头。
下一瞬,它抬起由光点组成的手臂,遥遥一指。
指尖所向,不是面前的赵篾匠,而是越过了他的头顶,落在了他身后那片安宁祥和的村庄方向。
随即,光影身形轰然散作漫天晨曦,彻底融入了那轮初升的朝阳之中。
赵篾匠久久伫立,江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终于,他缓缓转身,回望自己的家园。
只见村庄里,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炊烟正袅袅升起。
东头第一家升起的那道青色烟柱,在微风的吹拂下,于半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那弧线……
赵篾匠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释然的微笑。
那道弧线,正是《针经》开篇总纲里所记述的,“手太阴肺经”的起始轨迹。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那消散的朝阳,也对自己说:
“原来您没走,是我们……都成了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