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睡巨兽般的沙洲,每一次微不可察的起伏,都像是一次深长的吐纳。
丝丝缕缕肉眼难辨的暖意,从沙洲的中心弥漫开来,顺着河岸的草根,沿着田埂的泥土,悄无声息地渗入整个村庄的肌理。
翌日,暑气初升。
几个独角孩童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追逐一只金黄的凤尾蝶。
那蝶儿飞得忽高忽低,路线诡谲,引得孩子们笑闹着四散奔跑。
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名唤狗蛋,追得最是起劲。
他蹬着一双小短腿,跑得跌跌撞撞,路线却曲折得异常。
只见他先是猛地向东窜出三步,脚下尘土飞扬;随即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朝南连跃两下;紧接着,他又扭转身子,向西蹦跳一步,稳稳落地。
这一连串看似毫无章法的动作,若有精通医道者在此,定会骇然失色——这奔跑的节奏与方位,竟与人体经络“子午流注”中,不同时辰气血开阖流转的次序暗暗相合!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狗蛋每一步落下,脚下的沙土地都会微微下陷一寸,随即,一圈涟漪般的淡金色浅光便从他脚心荡开,无声无息地向四方扩散。
光波掠过之处,青草愈发翠绿,野花开得更艳。
柳妻正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晾晒新割的艾草,准备着即将到来的端午。
她弯着腰,将一丛丛艾草摊开,忽然,一股温热的气流从地底钻出,直冲她的脚底涌泉穴。
那感觉,如同将双脚浸入了温热的药汤,暖意顺着经脉一路向上,瞬间通达四肢百骸。
她低头看去,正见到一圈淡金色的光波蔓延至自己脚下,而她站立的位置,恰是数道光波交汇的中心。
她的眼神微微一凝,却没有丝毫惊慌。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抱着艾草,悄然后退了几步。
失去了她这个“中枢”,那些汇聚而来的光流仿佛失去了目标,盘旋片刻,竟齐齐改道,如百川归海般涌向村中央那口老井。
当夜,奇事再生。
全村凡是饮了井水的村民,尽皆做了一个相似的梦。
梦中,他们感觉自己体内的血脉如奔腾的江河,冲刷着每一处淤塞的角落,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舒坦。
村东头咳了半辈子的王老汉,第二天醒来,竟一口气跑了三里地不喘;村西边瘫了三年的赵家婆婆,竟能拄着拐杖下地挪步。
整个村子,一夜之间,仿佛被洗筋伐髓。
端午将至,家家户户都需要艾草驱邪防疫。
柳妻挎着篮子,手持一把旧镰刀,独自前往村后的山坡。
那里的艾草长得最为肥美,带着一股浓郁的药香。
她走到一处向阳的山坡,挥起镰刀,利落地割下一大丛艾草。
就在镰刃离草的瞬间,她忽觉手中铁器猛地一沉,一股奇异的力量自镰刀柄传入她的掌心,牵引着她的手腕,不受控制地在空中划动起来。
“唰唰唰!”
镰刃在空中带起几道微不可闻的破风声,精准无比地虚点七处。
柳妻心中一凛,这七个方位,连起来不正是一幅人体侧卧图上的“七魄安镇穴”吗?
她大惊之下,下意识地想要松手将这诡异的镰刀扔掉,可五指却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怎么也松不开。
更骇人的是,那镰刀竟脱离了她的手掌,自主悬停在半空之中。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刀刃朝下,缓缓移动,在松软的泥地上刻画起来。
线条流畅,转折分明,片刻之间,一幅完整的“九宫灸阵图”便呈现在地面上。
图中九个阵眼节点,遥遥对应的,赫然是村中九户重病缠身的人家。
柳妻凝视着地上的图阵,良久无言。
风吹过山岗,艾草的清香弥漫开来。
她最终没有去修复那被镰刀划破的土地,只是弯下腰,将割下的艾草仔细地分作九份,在日落前,挨家挨户地放在了那九户人家的门前石阶上。
她放下最后一捧艾草时,对着紧闭的木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了一句:“你们要烧的,从来不是草。”
话音未落,天空阴云密布,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大雨连下了三日,山洪暴发,溪流改道。
村北那面平日里长满青苔的断崖,被雨水反复冲刷,竟显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雨过天晴,村民们惊恐地发现,那片巨大的山壁上,竟浮现出了一幅难以想象的奇异纹路。
被冲刷掉的苔藓与裸露出的不同颜色的岩层交错纠缠,赫然构成了一幅顶天立地的巨型人体经络图!
那贯穿山顶的嶙峋山脊,正是人体督脉,气势如龙;山腹中一道蜿蜒的溪流旧迹,恰是任脉走向;两侧峭壁上,十二条主岩脉络清晰分明,对应着十二正经。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图上各个穴位的位置,都由一块块颜色各异的天然矿斑精准标记,或赤如丹砂,或青如靛蓝,分明可见。
最惊人的一幕,发生在山脚下。
在那经络图上“会阴穴”的位置,正好有一眼常年不竭的温泉,此刻正汩汩地向外冒着热气,蒸腾的白雾缭绕山间,与古籍《针经·玄枢篇》中所述的“地气通天根,阴阳交汇处”的描述,竟是分毫不差!
神迹!这是山神显灵!
村民们沸腾了,纷纷跪地叩拜,有人提议立刻凿石开山,为山神修建庙宇,日夜供奉。
柳妻闻讯赶来,却拨开众人,亲自带着几个年轻人,用泥土和草席将那片山壁重新覆盖遮蔽起来。
众人不解,柳妻却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座如同巨人般沉睡的山,缓缓说道:“此图非为人观,乃山体自疗。你们看它是图,它看自己是脉。扰了它,便是断了这方圆百里的生机。”
村民们似懂非懂,但出于对柳妻的敬畏,终究是无人再敢动那山壁分毫。
村里的异象并未就此停止,反而愈发贴近了每个人的生活。
这夜,村里的产妇张家媳妇临盆,可一连三日,孩子就是生不下来,已是气息奄奄。
稳婆用了浑身解数,依旧束手无策,只能跪在地上连连祷告。
张家人和邻里也都跪在院中,对着满天星斗祈求神明保佑。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一阵微风吹过,将产房的窗纸吹得微微晃动。
忽然,有人惊呼一声,指向窗户。
只见窗纸上,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树影,竟在无风的情况下自己动了起来!
那虬结的枝条仿佛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在窗纸上扭曲、摆动,竟缓缓组成了一套复杂无比的助产手式。
一手如虚托婴儿臀部,一手如轻压产妇腹顶,指节屈伸有序,节奏稳定得如同人的呼吸。
院中一位读过几页医书的老秀才,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卷《胎产辑要》的残卷,对照着树影,骇然惊呼:“天呐!这是……这是传说中的‘天地接生诀’!需得以气遥引,达到玄针之境的高人方能施展啊!”
众人来不及细想,只呆呆地看着那树影变幻。
半个时辰后,屋内传来产妇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吟,紧接着,便是婴儿嘹亮清脆的啼哭。
母子平安!
次日天明,众人前去查看那棵老槐树,只见它枝条完好如初,并无任何异样。
唯独在粗糙的树皮上,不知何时多了七道深深的抓痕,排列的形状,宛如天上的北斗七星。
又过数日,邻村有人突发恶疾,托人来请柳妻。
柳妻连夜动身,途经一片人迹罕至的竹林。
行至林中深处,她忽然感觉双腿变得异常沉重,像是灌了铅。
更奇怪的是,她的脚跟开始不受控制地频频点地,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敲击在外踝下方的“申脉穴”上。
她心中一动,尝试停下,却发现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沿着一条在月光下也看不分明的小径不由自主地前行。
她索性放弃了抵抗,任由这股力量引导。
沿途所经之处,那些本已枯黄的竹子,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焕发生机,坚硬的地面上,无数新笋破土而出,迎风拔高,发出节节脆响。
当她抵达邻村病患家门口时,那股牵引的力量骤然消失。
她回头望去,来时的小径已隐没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唯有那一路新生的竹笋,在月光下排成一条清晰的曲线,构成了一幅完整的“阳跷脉”走向图。
柳妻抚着微微发酸的膝盖,脸上露出一抹无奈而温暖的笑容,轻声自语:“原来这条路,早就替我记着该怎么走了。”
春分当日,天光大亮。
柳妻手持一只空空的竹篮,缓步走向村口的七十二医坊。
这条路,她走了三十年,每日风雨无阻。
医坊里,存放着历代先祖留下的药材和医典。
她像往常一样,伸出手,轻轻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
就在她手掌触碰到门板的刹那,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巨响,仿佛平地惊雷。
医坊之内,梁上积了百年的灰尘簌簌而下,那三十六座顶天立地的巨大药柜,竟在同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向内轰然倾倒!
无数抽屉凌空飞散,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在空中炸开,数不清的药材——当归、黄芪、甘草、茯苓……混合着碎裂的木片和尘土,暴雨般倾泻而下。
柳妻就站在门口,站在毁灭的中心,却未闪避分毫。
她静静地立着,任凭气浪吹拂起她的衣角和发丝。
片刻之后,烟尘渐定。
满地的狼藉中,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那些洒落的药材灰烬与细碎的木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自动聚拢、排列、组合,在医坊正中央的地面上,拼凑出了四个苍劲古朴的大字——
不必再来。
那字体的笔锋,锐利如刀,沉雄如山,正是传说中涪翁祖师昔日批注医典时的手稿笔意。
柳妻望着那四个字,久久不语。
最终,她轻轻地将手中的竹篮放在了门槛之外,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了三十年的担子。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医坊,随即转身,迈步离去。
那扇门在她身后无风自动,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再未开启。
村庄的脉络,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梳理了一遍,万物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与宁静之中。
而柳妻,作为这一切风暴的中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她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面剔透的镜子,映照着天地间奔流不息的气,却也渐渐模糊了镜子本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