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夜空,万千针影,针尖齐指苍穹,森然如林,灿然如星河倒悬。
这超乎常理的一幕,死死攫住了三十六村所有人的心神。
江风冰冷,滩头上却是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无声的浪潮。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双手抖得筛糠一般,他扶着身边的年轻人,浑浊的眼中既有恐惧,更有压抑不住的狂热。
他毕生行医,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这已非人力可及。
“神……神迹……”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两个字,却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中早已滋生的敬畏。
“是柳神医显灵了!”
“柳神医没有抛弃我们!他化作神灵,在天上护佑着我们啊!”
低语化作呼喊,狂热开始蔓延。
然而,站在议政堂廊下的柳妻,却只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丈夫柳先生,是一个人,一个医者,绝非什么神灵。
这漫天针影,或许是丈夫留下的最后一道题,一道考验人心的题。
针无主,则道无依。
人心若无敬畏,便会肆无忌惮;可人心一旦被神话裹挟,则会变得盲目而疯狂。
这两种极端,都是通往毁灭的捷径。
“来人。”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阴影中,几名身形矫健的守言人悄然现身,他们是村寨秩序的最后一道防线。
“传我口令。”柳妻的目光扫过滩头上那些开始骚动的人群,眼神冷冽如冰,“今夜之后,三十六村之内,凡有妄议神佛、自称先祖化身、借机蛊惑人心者,无论长幼,无论亲疏,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如四柄重锤,狠狠砸在守言人们的心上。
他们猛然抬头,看到了柳妻那张再无半分温柔的脸。
他们瞬间明白了,这位女主人的手段,比天上的万千针影,更加锋利。
议政堂内,烛火被吹得一阵摇曳。
柳妻独坐于堂中,神情肃穆。
在她面前,既没有堆积如山的医案,也没有残破的古老典籍。
她命人将那些东西,连同墙上悬挂的所有经络图、草药图,悉数撤下,付之一炬。
旧日的道理,救不了今日的病人,留之何用?
偌大的厅堂,只在中央留下一方巨大的沙盘,沙粒细腻,平整如镜。
“从今日起,议政堂,不议经,不辩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回响,清晰地传到每一位轮值的村中骨干耳中,“只议三件事:病,人,法效。”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点出一个微小的凹陷。
“谁的法子,能让病人离床?”
她又划出一道线。
“谁的法子,能让病人体魄复原?”
最后,她重重一顿。
“谁能让垂死之人,再活过来?谁救得活,谁说得算。其余的,都是废话。”
话音刚落,一阵夜风穿堂而过,卷起门外的一片枫叶。
那枫叶打着旋儿,竟不偏不倚地飘入堂中,轻盈地落在沙盘的正中央。
枫叶的形状,像极了一颗跳动的心。
所有人都看呆了,这又是何等征兆?
柳妻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心?
对,一切的根源,本就在于心。
与此同时,江畔,那名双目失明的孩童正盘膝而坐。
他没有去看天上的奇景,因为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双手平放于膝,唇未动,而那首被柳先生修改过的《针歌》,正在他的心海中一遍遍地流转、回响。
他的感知,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顺着江风,笼罩了整个三十六村。
他“看”到了。
天上悬着的每一根针,都不是死物。
它们在呼吸,在共鸣。
村里张大爷那根祖传的铜针,其震动与张大爷衰弱的腕脉同频;邻家女童用石块磨成的石针,其微光竟与她指尖的温热遥相呼应;而那一枚最耀眼的金针,属于涪翁的金针,其锋芒所向,竟让他感觉到自己心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不是针,是气。是血。是神。
是三十六村所有幸存者,所有不甘等死的人,他们心中那一点点残存的生命之火,在《针歌》的引导下,被前所未有地连接在了一起。
盲童的嘴角,缓缓绽开一个纯净的微笑。
他对着身旁虚空,轻声说道:“不是针在飞,是我们的心,第一次一起跳了。”
这份心跳的共鸣,化作一股无声的声浪,逆流而上。
涪翁正独驾一叶扁舟,沿着峡谷向上游而去。
他要寻找这神迹的源头,他固执地认为,必然是有一位功参造化的绝世高人,在暗中施法。
然而,行至峡谷深处,他忽然察觉水声有异。
那不是浪涛拍打岩石的声音,也不是狂风贯穿山谷的呼啸。
那是一种……一种更深沉、更宏伟的和鸣。
仿佛有千万人正跪在水底,用最虔诚的声音,一同吟唱着那首熟悉的《针歌》。
他猛地停下船桨,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感知之中。
声源,并非来自一处。
它们来自江水两岸,来自那些亮着微弱火光的茅屋,来自那些在滩涂上搭建的草棚,来自每一个有人烟的角落。
他“看”到,有牙牙学语的孩童,正用手指在沙地上艰难地画着扭曲的经络图;他“看”到,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用石子在岩石上模仿着穴位的定位;他“看”到,有无数人,正用最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针歌》的残韵。
声浪汇聚,注入江水,才形成了这水底传唱的宏伟幻象。
源头,不在上游。源头,在每一个人身上。
涪翁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他将小舟靠向一处崖壁下的洞穴,准备稍作歇息,理清思绪。
就在他恍惚之间,一阵断断续续的童声随风飘入耳中。
“……足三里,在膝下……三寸……梁丘……膝上两寸……”
是那首被柳先生改编过的《小儿谣》!
涪翁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循着声音潜行过去。
只见崖壁下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抱着一个不断咳喘的孩子。
她眼中满是焦急,口中却坚定地念着歌谣,同时伸出自己的手指,按照歌谣所述,在孩子瘦弱的腿上用力按压着一个个穴位。
以指代针。
一下,两下……孩子的咳喘声,竟真的奇迹般地平缓了下去。
涪呈立在窗外的阴影里,久久未动。
他看着那母亲脸上露出的欣喜若狂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他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枚金针,没有再犹豫,只是轻轻地、郑重地,将它插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
金针没入寸许,稳稳立住。
此地,已无需他出手。道,已在此地生根。
归途的舟上,涪翁仰望夜空,那万千阵影依旧悬浮,如同一个未解的谜题。
可他心中的谜团,却已然消散。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枚代表着医道至高传承的印记,不再像往日那般灼热、震动,反而沉静如渊,仿佛完成使命后陷入了沉睡。
他忽然明白了。
所谓的系统,所谓的传承,都已不再重要。
真正的道,不在那枚小小的印记里,而在山间的风里,在不息的江水里,在那些粗糙却坚定的,正在学习如何救人的千万双手里。
“呵呵……”涪翁发出一声释然的轻笑。
他解下腰间那个陪伴了他一生的针囊,手腕一扬,将它抛向了江心。
针囊并未沉没,而是轻飘飘地浮在水面,顺着江水向下游漂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人,彻底怔在了原地。
只见那针囊所过之处,沿江两岸的黑暗中,竟伸出了一只又一只的小手。
有孩童的手,有妇人的手,有老者的手。
他们没有去抢夺,只是轻轻地,用指尖将那针囊托起,再温柔地向前一推,传递给下一个人。
一站,又一站。
一村,又一村。
那小小的针囊,就像一盏不灭的灯火,被无数双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传递着,照亮了整条漆黑的江岸线。
针,虽未落定。
但接针之人,已遍布山河。
涪翁望着那顺流而下的希望之光,眼中泛起泪光。
他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序幕。
只是,那只被无数双手触摸过、传递过的针囊,它所承载的,究竟是柳先生最初那个纯粹的“道”,还是在传递过程中,被每一双手、每一颗心,都悄然注入了各自理解的,无数个崭新的“道”?
江水奔流不息,看似同归一处,但水面之下,无数细小的暗流已经开始分化、汇聚,各自寻找着奔向大海的,独属于自己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