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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涪翁已坐在渔舟船头。

青铜印在掌心压出浅红的印子,昨夜新浮现的“脉有阴阳,沉滑浮涩,各有其候”八个字还带着暖意。

他屈指摩挲印面,竹席上摊开的《诊脉法·残篇五》被江风掀起一角,墨迹未干处洇着几点露水——那是他连夜誊抄的。

“师父。”程高抱着药篓从芦苇荡钻出来,鞋尖还沾着湿泥,“您唤我?”

涪翁将青铜印收进贴身布囊,指节叩了叩船舷:“今日随我再去县学。”

程高的眉毛立刻拧成结:“昨日赵元礼被您诊出症候,吴县令都松了口,何必再往那是非地?”他想起昨日讲堂里儒生们交头接耳的模样,袖中手指无意识攥紧药篓的麻绳,“他们视医道如草芥,您又何必......”

“草芥?”涪翁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江风的冷意,“昨日不过让他们见了医道皮毛,今日要撕了他们‘经学正统’的遮羞布。”他抓起船桨往岸边一点,渔舟“刷”地划破晨雾,“程高,医道正名不是争一时输赢,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医道能救人命,经学救不得将死之人的气。”

程高望着师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青布衫,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师父在船头独坐的背影,月光落在竹简上,照见“医非经学”四个字被墨笔重重圈起,墨迹晕开像团火。

县学讲堂外的香火气比昨日更浓了。

赵元礼穿着月白儒服立在台阶上,身侧摆着三牲祭器,案几上堆着《春秋》《礼记》,最上面压着张朱笔写的“医非经学辩坛”横幅。

他望见涪翁的青布衫从街角转出来,嘴角立刻扯出冷笑,抬手拍了拍身侧的案几:“李先生昨日用针侥幸,今日这辩坛可容不得奇技淫巧。”

“奇技淫巧?”涪翁脚步未停,程高和王二狗一左一右跟着。

王二狗攥着个半大的竹蜻蜓,见台阶下围了不少百姓,眼睛立刻亮起来,举着竹蜻蜓往人群里钻——这是他昨日捡的,说要拿给周小满看。

“赵先生且看。”涪翁在案前站定,从怀里摸出卷残破帛书。

帛书边缘焦黑,显然经了火,展开时却有墨香溢出,“此乃天禄阁旧藏《诊脉法》残篇,昨日得医道传承印指引,方知其中‘沉滑浮涩’之要。”他指尖点过帛书上“脉有阴阳”四字,“今日不用针,只论脉——诸位若有不服,不妨当场试诊。”

赵元礼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

角落里站着的李崇动了动,他是县里盐商,昨日被涪翁用针封了哑穴半日,此刻眼神阴鸷,对着赵元礼微微颔首。

赵元礼立刻提高声音:“试诊?好!”他挥了挥手,两个家丁抬着张竹榻从侧门进来,榻上躺着个老仆,面色青灰如浸了水的旧纸,喉间只余游丝般的喘息,“这是我家老苍头,染了重症月余。李先生若能凭脉断生死,我便当众烧了《驳医道论》!”

程高的后颈瞬间绷紧。

他上前两步,见老仆的指甲盖泛着青紫色,腕脉细若游丝——这分明是脉绝之象。

他转头看向师父,却见涪翁垂着眼,三指轻轻搭在老仆腕上。

江风掀起他的衣袖,露出腕间淡青的血管,像条静止的河。

“肺脉如枯枝。”涪翁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惊得台阶下的百姓齐齐屏息,“肾脉似断弦——可肝脉仍有微动。”他抬眼时目光如刀,“赵先生可知,这老仆昨夜子时咳血三次?”

赵元礼的脸“唰”地白了。

老苍头是他最信任的管家,昨夜咳血的事连他夫人都不知晓,眼前这人......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撞翻了案上的酒樽。

“程高。”涪翁伸手,程高立刻递上赤针。

银针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像滴凝固的血,“取关元、气海二穴。”他手腕轻抖,两针依次刺入老仆腹部,动作快得众人只来得及看见残影。

老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一口黑血从他口中喷出,溅在青石板上。

围观百姓“哄”地散开半丈,却见老仆的胸脯开始有规律地起伏——先前那游丝般的喘息,竟变成了清晰的呼吸声!

“活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周小满从人堆里钻出来,眼睛亮得像星子,“真的活了!和我昨日一样!”

吴县令的官帽差点掉下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伸手探了探老仆的鼻息,又摸了摸手腕,转身对着涪翁便是一揖到底:“李先生!吴某今日方知,医道不是旁门,是救命的大道!吴某这就修书州府,为医道请立学官!”

赵元礼的嘴唇哆嗦着,手指死死攥住儒服的下摆,指节发白。

李崇在角落里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直勾勾盯着老仆逐渐泛红的脸。

直到老仆挣扎着要起身,他才猛地后退,撞在身后的香案上,三牲祭器“哗啦啦”砸了满地。

“赵先生不是说医道是奇技淫巧?”涪翁将赤针收入针囊,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不如您躺上去,我用赤针替您诊诊——让您亲身体会,这奇技淫巧如何救得生死。”

“不、不必了!”赵元礼踉跄着转身,儒服后襟沾了油污也顾不得,“赵某、赵某认输便是!”他跌跌撞撞往侧门跑,却在门槛处绊了个踉跄,被李崇一把扶住,两人连滚带爬消失在巷口。

“师父!”王二狗举着竹蜻蜓从人群里挤出来,竹蜻蜓的木片上沾着糖渣,“周小满说要跟我学扎针!”他晃了晃手里的草茎,那是他用草叶编的“针”,“我扎他手背,他说像蚂蚁咬!”

涪翁低头看着王二狗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

他伸手揉乱男孩的头发,转头对程高道:“去把老苍头扶起来,让他喝碗热粥——方才那两针耗了他中气。”

日头西斜时,渔舟载着三人往回划。

程高蹲在船尾摇橹,看师父坐在船头,手又摸向胸口的布囊。

青铜印的热度透过粗布传来,涪翁能清楚感觉到,印面上又有新的字迹在生长,像春草破冻土般,带着蓬勃的生机。

“师父。”程高摇橹的手顿了顿,望着江面上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波纹,“今日赵元礼认了输,吴县令又要请立学官......”他欲言又止,橹桨在水面搅碎一片金光。

涪翁望着对岸的青山,风掀起他的衣摆。

远处传来打更声,第一声“咚”刚落,他忽然听见胸口的青铜印“嗡”地轻鸣——新的字迹已经成型了。

“程高。”涪翁转头时,眼里有星火在跳,“明日你去药铺,多抓些生地、麦冬。”他摸了摸布囊,声音轻得像叹息,“《诊脉法》第六篇,要现世了。”

程高望着师父被暮色勾勒出的轮廓,忽然觉得那抹青布衫的影子,比县学里的圣人像更挺拔。

他正要开口,却见江面上浮起层薄雾,将渔舟轻轻裹住。

桨声、浪声、远处的犬吠声,都像浸在蜜里,变得绵软起来。

“师父......”程高的话刚出口,就被江风卷走了。

他望着薄雾里师父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深夜,师父对着青铜印低语的模样。

月光落在他发间,照见几缕白发,却又被江风吹散,像落了把星子。

渔舟渐渐隐入雾中,只余船尾的波纹,还在水面上一圈圈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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