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年轻,带着技术人特有的、试图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直接与热情。“陈老师,冒昧打扰,我是龙腾科技前瞻技术部的秦青。”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滞重地跳了一下,喉结无意识地滚动。龙腾科技。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尚未平复的心绪里激起新的涟漪。他靠着冰冷的窗框,夜风灌入衣领,激起皮肤一层细密的疙瘩。
“你好。”他的声音听起来比预想中要平稳,只是微微有些发紧,像是琴弦调音时轻微的走调。
“是这样,陈老师,”秦青的语速稍快,透着一股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我们公司近期在关注一些高校的创新项目,特别是智能结构与振动控制方向。我……呃,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渠道,看到了一点您指导学生做的课程设计的片段,关于那个非线性迭代算法的初步构想……”
陈默的呼吸微微一窒。非正式渠道?片段?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窗框上粗糙的漆皮。是李健他们兴奋之下在哪个开源平台或者技术论坛发了点什么?还是……
“当然,只是非常初步的想法,”秦青似乎意识到失言,连忙补充,语气变得谨慎了些,“但里面的思路非常独特,跳出了常规的框架。我们觉得很有启发性,甚至可以说……潜力很大。”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诚的赞叹,“尤其是在缺乏大量实验数据支撑的情况下,能提出这种角度的优化思路,非常难得。”
陈默没有立刻回应。他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键盘敲击声,还有办公室背景里某种精密仪器运行的微弱低鸣。与他颅腔内那稳定而低沉的嗡鸣声隐隐呼应。胃里那熟悉的空洞感又出现了,但这一次,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陌生的悸动。
“所以,想冒昧问问,”秦青的语气更加正式了些,“不知道陈老师和您的学生,有没有兴趣就此进行更深入的探讨?或者,如果有什么更成熟的方案,我们龙腾非常乐意看到。我们一直在寻找有真正创新精神的技术伙伴。”
深入的探讨?成熟的方案?
陈默的目光越过窗户,落在楼下那辆刚刚驶离的黑色轿车上。张主任谦恭的笑脸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着痕迹。论文署名处的刺痛,胃里长期的灼烧感,和此刻电话里传来的、来自业界巨头的认可(尽管只是对一点“片段”的认可),交织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堵在他的胸口,沉甸甸的。
他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被刺得微微收缩。
“目前还只是一个课程作业的初步想法,很不成熟。”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干涩而谨慎,“感谢贵公司的关注。”
电话那头的秦青似乎并不意外,反而笑了起来:“理解,理解。高校的研究嘛,总是需要时间孵化的。没关系,陈老师,请您知道我们有这个兴趣就好。期待您和您团队未来的成果。如果有什么需要交流的,或者……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随时联系我。这个号码就是我微信。”
又客气了几句,电话挂断了。
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和陈默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他慢慢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孔。
龙腾科技…前瞻技术部…
一种不真实感包裹着他。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为学生的作业和自身的困境焦头烂额,沉浸在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里。而现在,一个只在财经新闻和科技杂志上看到的名字,突然以一种如此直接的方式闯入了他的世界。
是因为那个“系统”吗?那三个飘向宿舍楼的黯淡光点?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颅内的嗡鸣声极其轻微地改变了音调,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反馈感”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不再是模糊的状态,而是似乎能隐约捕捉到一丝极淡的、属于数学逻辑的简洁美感,以及一种沉浸其中的、豁然开朗的兴奋感。
非常遥远,非常模糊,如同隔着厚厚的玻璃听音,但确实存在。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压抑已久的、名为希望的东西,正试图撬开坚冰,探出稚嫩的芽尖。尽管这希望伴随着未知的恐惧和巨大的不确定性。
第二天上午,《机械动力学》课上,气氛明显不同。
陈默走上讲台时,能感觉到不止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除了往常的涣散和躲闪,多了几分好奇和探究。后排的李健和另外两个男生坐得笔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有团火在里面烧。
课间,陈默正在擦黑板,李健蹭了过来,手里攥着一个屏幕碎了好几道的旧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用力地捏着手机边缘,指节泛白。
“陈老师,”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又抑制不住地发颤,“我们……我们昨晚又试了几个变种算法,好像……好像摸到点门道了……”
陈默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仿真运算界面和一些波动曲线图。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曲线,心脏猛地一跳。收敛性、稳定性,都比昨天那粗糙的草稿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一些关键节点的处理方式,巧妙得甚至让他都觉得眼前一亮。
太阳穴深处的嗡鸣声似乎又愉悦地调高了一个轻微的频段,那遥远的“反馈感”里,兴奋和专注的意味更加浓烈了些。
“这里,”陈默指着其中一个参数,“阻尼系数取值太大,虽然稳定了,但响应速度会受影响。可以尝试在这个区间做梯度优化。”他的指尖点在屏幕上,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自己脑中闪过的一个优化思路说了出来。这个思路清晰得异乎寻常,像是早就储存在那里,只是此刻被轻易地提取了出来。
李健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倒吸一口凉气,盯着那个参数区间,嘴唇飞快地无声蠕动了几下,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狂喜,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梯度!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就……就完全说得通了!”
他一把抢回手机,像是怕陈默反悔一样,扭头就冲回后排,和另外两个立刻凑上来的脑袋挤在一起,激动地指划着屏幕,完全忘了场合。
陈默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手机屏幕冰凉的触感。他看着那三个几乎要手舞足蹈的学生,胸腔里那股沉坠了太久的东西,似乎又松动了一小块。一种微弱的暖意,试图冲破胃里长期的冰冷和灼烧。
但他没有注意到,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一个平时总是戴着耳机、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男生,此刻却微微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手机屏幕,若有所思地在那兴奋的三人组和陈默之间扫了一个来回,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陈默收拾好东西,刚走出教学楼,准备去食堂,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拦在了他面前。
是系里的老教授周启明,也是学院里少数几个还保持着学术风骨、却也因此被边缘化的老派学者。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镜片后的眼睛却依旧清澈锐利。
“小陈。”周教授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辈的关切。
“周教授。”陈默停下脚步,微微颔首。对这位老人,他保持着敬意。
周教授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早上……龙腾科技的人,给你打电话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提,瞳孔微微收缩。周教授怎么会知道?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背的肌肉。
看到他的反应,周教授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欣慰,又像是担忧:“别紧张。我有个过去的学生在龙腾,听说了点风声,刚特意打电话来问我你的情况……说是他们技术部有个年轻人,对你的一个什么算法思路赞不绝口。”
他顿了顿,浑浊却清明的眼睛看着陈默,语气加重了几分:“这是好事。证明你的东西有价值,是金子总会发光。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树大招风。张承志那个人……你多留个心眼。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
周教授拍了拍他的手臂,那手掌干瘦却有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嘱托,然后便背着手,蹒跚地走开了。
陈默站在原地,初秋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暖意。周教授的话像一阵冷风,吹散了他心头刚刚聚起的一点微热。
龙腾的关注,学生的进步,系统的诡异……这些交织成的短暂光亮,似乎还不足以照亮前路上浓重的阴影。他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深吸一口气,食堂混杂的饭菜香气飘了过来,却引不起任何食欲。他转身,朝着教职工宿舍楼走去。
他没有回自己的出租屋,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楼后。那里正对着学校的围墙,墙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干道。墙根下,荒疏的杂草丛中,躺着几块被风雨侵蚀的残破水泥块,是去年冬天冻裂后从墙头剥落下来的。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块水泥块上停顿了一下。
那水泥块的断裂面,混在粗糙的沙石和凝固的灰色浆体中,似乎有一小块不太一样的材质反射了一下阳光,亮得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