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被宫墙吞没,皇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暗流随着夜色一同浓郁起来。
一间看似寻常的书房内,窗扉紧闭。
黑衣人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没有点燃烛火,任由浓稠的黑暗将自己一点点包裹。她习惯于在黑暗中思考,这能让她剥离所有伪装,更清晰地触摸到权力的脉络与人心的幽微。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和书卷的淡淡气味,还有一种更隐秘的、若有若无的冷香。
她的指尖,在一份摊开的密报上轻轻敲击着。密报上的每一个字都正中她精准的计算。
“静思堂……盲眼琴师……西儿……”
她的嘴角缓缓牵起一丝极淡、极冰冷的弧度。那日聆音阁外的“偶遇”,她安排得恰到好处,如同猎手布下诱饵,精准地命中猎物内心最隐秘的渴望。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黑衣人的眼中闪过洞悉一切的嘲弄。
“殿下啊殿下,您将这替身唤作西儿,是将他当作那遥不可及的西洲之梦了么?真是……情深意重,却也,愚不可及。”
她满意地看到,自己埋下的这颗种子在东宫最深处扎下了根,更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滋养着姜启华内心那棵名为执念的藤蔓。
林星野的每一次疏离,每一次政见相左,都在为它提供养料。而“西儿”的存在,则成了暂时缓解毒素蔓延的麻醉剂。
然而……这还不够。
她的思绪转向了即将到来的林星野二十岁生辰。
这将是一个绝佳的舞台。
听闻,因那柳氏曾当众求婚星野,南风馆为弥补过失,也是为了攀附世女,可是下了血本。
她们精心培养了七位绝色舞男,以北斗七星为名,预备在生辰宴上献舞,可谓别出心裁,诚意十足。
“七星?呵,名字起得倒是响亮,只可惜……”她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在评价几只即将被碾碎的蝼蚁。
如此盛大的献礼,若在宴前突发些意想不到的“变故”,与那“天煞孤星”之论联系起来……该是何等有趣?
她要让这“七星”,在最适合的时候,以最惨烈的方式,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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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暗处的阴冷算计,镇北王府的书房则显得明亮而温暖,却也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
林星野站在洞开的窗前,任凭深秋的夜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入,吹动她的衣摆,冰冷刺骨,她却恍若未觉。
白日里朝堂上,姜启华那冰冷而决绝的眼神,如同无形的冰锥,至今仍扎在她的心口。
那不是她所认识的殿下。
她记忆中的姜启华,虽然威仪日重,但至少在面对她时,眼底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耐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丝温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专断的冷漠,尤其……是在对待她提出的意见时?
“星野。”
一声轻唤自身后传来,带着久病之人的气虚与沙哑,却依旧保持着独有的温和。
林星野蓦然回神,转身快步走向室内。
沈宴河裹着一件厚厚的银狐裘,整个人陷在铺了软垫的宽大椅子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唯有那双看向她的眼睛,依旧清澈、睿智,充满了洞察世事的了然。
“宴河,”林星野眉头紧蹙,语气带着责备与担忧,“你怎能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夜寒露重,若是病情加重如何是好?”
她伸手想去探她额头的温度,却被沈宴河轻轻摆手拦住。
“无妨……咳咳……”沈宴河刚说了两个字,便忍不住掩唇低咳起来,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看得林星野心头一紧。
她陡然间想到自己重伤时的那个梦。
那个荒诞的、阴阳颠倒的梦里,她梦到沈宴河变成了“沈妍荷”,年纪轻轻就抑郁而终。
自从盛国归来,随着秋意渐浓,沈宴河的身体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消瘦了。
好一会儿,沈宴河才缓过气来,气息微弱地说道:“你今日……在朝堂之事,我已听闻。”
她抬起眼,目光温和却锐利地看向林星野:“星野,你我自幼相识,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林星野沉默着将暖炉递给她:“你说。”
沈宴河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今的天凌,于你而言,已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殿下对你……心思已变。皇后警告在前,徐师点拨在后,苏氏一党对你更是虎视眈眈。而你与殿下政见屡屡相左,长此以往,信任消耗殆尽,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她抚摸着手中暖炉,继续道:
“你在鸾台虽屡立奇功,但所仰仗的无非是太女的爱重。你根基尚浅,随着太女态度转变,继续留在京城,你施展抱负的空间只会因各方掣肘而越来越小,束缚则会越来越多。太女对你的……特殊关注,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不如,暂避锋芒,以待来时。”
林星野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挚友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深处一直不愿直面,却又无比清晰的困境。
她渴望像母亲那样,在沙场上凭借自己的才能与努力,真刀真枪地拼出一番天地,守护一方安宁,而非困在这繁华似锦却又杀机四伏的权力中心,小心翼翼地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甚至……
隐隐感到自己正在成为某种情感寄托的对象,这让她感到窒息与不安。
她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嘱托,想起鸾台那些信任她、追随她的同袍,更想起自己心中那份不曾磨灭的志向。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坚定所取代,如同被秋水洗过的寒星,清亮而决绝。
“江南。”她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今岁水患,虽大致平定,然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漕运积弊多年,吏治腐败,盘根错节。待我做足准备,便上奏朝廷,自请赴江南巡查,协理灾后重建,并全权负责整顿漕运事宜。”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离了这天凌,跳出漩涡,或许能看清更多迷雾,也能真正为百姓做些实事。也唯有在外立下实实在在、无人可以抹杀的功勋,他日归来,方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这朝堂风雨,去实现我心中所愿。”
沈宴河看着她眼中重燃的火焰,苍白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忍不住又低咳了几声,轻声道:“好……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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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承恩殿内灯火通明,地龙烧得旺盛,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姜启华眉宇间凝结的寒意。
她刚刚挥退了前来密报的心腹暗卫。
禀报的内容让她心头发沉——
静思堂附近,再次发现了极其隐秘的窥探痕迹。
对方手法老练,未能留下任何明确线索,但那种被暗中觊觎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让她极不舒服。
有人盯上了静思堂,盯上了“西儿”!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一股混合着愤怒与恐慌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西儿”是她内心的孤岛,是她对抗慕容清留下的阴影、寄托对那人所有疯狂渴望的隐秘之地。
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破坏!
那不仅是情感的寄托,更关乎她作为储君的威严与掌控力。
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她需要一个足够显眼、足够有分量、能够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子!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一个人的身影便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柳如丝。
那个出身南风馆、曾不知天高地厚当众向林星野求婚、因她之前刻意抬举而已处于风口浪尖的春良侍。
身份足够低微,是完美的弃子。
他与林星野那点若有若无的旧日牵连,足以引发无穷的想象与攻击。
他的受宠本就引人注目,此刻再加以“盛宠”,便能顺理成章地将所有窥探静思堂的目光,都吸引到听竹轩去。
为了保住真正在意的人,牺牲一个柳如丝,在她受慕容清熏陶的认知里,是帝王心术中最理所当然的权衡与抉择。
情感?
那对储君而言,是奢侈品,也是致命的弱点。
她可以对“影子”倾注扭曲的情感,但对这些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她必须冷酷。
翌日。
东宫后院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姜启华一改往日里对后院侍君们不偏不倚、甚至可称冷淡的态度,连续数日驾临听竹轩。
她不仅白日里频繁召见柳如丝,询问他的饮食起居,赏赐下各种精致罕见的点心瓜果,更会在傍晚时分,在众多宫人侍从的注视下,摆驾听竹轩,甚至多次留宿。
赏赐更是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入听竹轩。
不再是寻常的金银绸缎,而是内造监新出的、连正卿苏言初都还未得到的琉璃盏,是番邦进贡的、香气馥郁的香饼,是古籍中才有记载的、温润生辉的夜明珠……其规格之高,数量之多,令人咋舌。
更让后宫众人心惊的是,姜启华在几次宫宴和公开场合,竟会对侍立在侧的柳如丝投去温柔的一瞥,甚至会破例询问他一两句无关痛痒的意见。
虽然柳如丝总是惶恐地垂首应答,言辞谨慎,但这份殊荣,已然将他彻底推到了万众瞩目的位置。
“柳良侍复宠”……
这个言论迅速传遍了东宫的每一个角落。
苏言初所居的华美殿阁内,价值千金的官窑瓷瓶被狠狠掼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他此刻理智崩断的声响。
他胸口剧烈起伏,美艳的脸庞因极致的忮忌和怨恨而扭曲变形,眼中燃烧着几乎要噬人的毒火。
“柳如丝!那个下贱的、从南风馆里爬出来的表子!”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烈的恨意。
“他到底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凭他也配!也配得到殿下如此眷顾!”
之前对那盲眼琴师的一丝疑虑和轻视,此刻早已被对柳如丝滔天的敌意所淹没。
柳如丝,成了他眼中最直接、最可恨、必须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连深居凤仪宫的皇后慕容清,也很快收到了心腹的详细禀报。
他捻动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凤眸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疑虑。
一个南风馆出身的小蹄子,竟能引得启华行为如此反常?
还是那柳如丝本身,就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他沉吟片刻,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但柳如丝这个名字,已再次被他用朱笔重重地圈了起来,列为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
甚至连鸾台衙署内的林星野,也在处理公务的间隙,听到了属下的闲聊提及东宫近日的风向。
她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殷红的墨汁滴落在待批阅的公文上,缓缓晕开,如同心头一点难以言喻的滞涩。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复杂的思绪驱散。
无论殿下心意如何,无论东宫内苑如何风波诡谲,都快要与她无关了。
她已决意离开,江南的广阔天地,才是她下一片战场。
只是心底深处,难免为那个身处权力漩涡中心、苦苦挣扎的人,生出一丝无法解除的忧虑。
她自然可以随时抽身离开。
可她……怎么办?
**
听竹轩内,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殿阁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每一件新到的赏赐都映照得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巨大的红玉珊瑚树矗立在厅堂中央,殷红欲滴;精美的琉璃盏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打开的锦盒里,鸽卵大小的珍珠、各色宝石闪烁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奢华而甜腻的气息,几乎要盖过那秋夜寒凉。
柳如丝穿着用最上等云锦赶制而成的宫装,那繁复华丽的纹路和鲜艳的色彩,衬得他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愈发苍白。
他坐在梳粧台前,看着菱花铜镜中那个被珠翠环绕、被华服包裹的陌生自己。
宫人们脸上堆着最谄魅的笑容,说着最动听的恭维话,声音嘈杂,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传入他耳中只剩下模糊的嗡嗡声。
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与荣耀,只有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夸张的“盛宠”,没有带给他任何安全感,反而像一道无形枷锁,将他牢牢捆缚,动弹不得。
他太了解这深宫之中的生存法则,太明白自己这卑微的出身和曾经对林星野那不合时宜的、已成为笑柄的倾慕,会让自己成为多少人眼中最佳的攻击目标。
殿下的“恩宠”,不是庇护,而是将他赤裸裸地推上了断头台!
他想起殿下偶尔凝视他时,那看似温和、实则穿透了他、仿佛在寻找另一个人影的眼神;想起这毫无征兆、违背常理的丰厚赏赐……
一个清晰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被用来吸引所有火力、保护真正目标的,弃子。
殿下的真正心意,那需要他这块“明靶”来掩护的,究竟是谁?
他的心底涌上茫然与无力。
无论那人是谁,他都注定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一名年轻的小内侍,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讨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匣走到他面前,恭敬地打开,里面是一对玲珑剔透的羊脂白玉如意。
“柳良侍,您快瞧瞧!这可是殿下特意从私库里挑出来赏您的!这玉质,这雕工,真是绝了!可见殿下心里,您是第一份儿的!”小内侍的声音又尖又细,充满了羡慕。
柳如丝的目光落在那对玉如意上,它们温润无瑕,象征着吉祥顺遂。
可在他眼中,那冰冷的玉石光泽,却像是死神无声的微笑。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光滑冰冷的玉身,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冻得他几乎要颤抖起来。
他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
夜色浓重如墨,仿佛隐藏着无数双忮忌的、怨恨的、审视的、算计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等待着将他撕碎吞噬。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符合此刻“荣宠”的笑容,却只牵动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他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瞬间便被殿内奢靡的空气所吞噬。
“这哪里是恩赏……分明是……一道道的……催命符……”
一滴滚烫的泪,终究是无法抑制地挣脱了眼眶,沿着他苍白的面颊滑落,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华美冰凉的云锦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