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下了一整天的雪,到酉时才变小,蔚隅端着一个罐子,兴冲冲地拿给云一看。
“这是何物?”
云一看着黝黑的罐子,有些好奇地伸出手。
一只金色的小虫子从罐子中爬出,指甲盖大小,通体黄灿灿的,柔嫩的翅膀安安静静垂在身侧,若非尾部在轻轻颤抖,任谁看到都觉得,这是一个黄金雕刻的小东西。
“噬蛊。”
蔚隅找出一个锦匣,刺破指尖,往匣中滴了几滴血,云一手上的蛊虫似闻到味道一般,展开翅膀飞进了匣子中。
“噬蛊以饲着精血为食,将其入药,可解万蛊。”
“以精血为食……”云一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公子你,你身体可有异样?”
他的职责便是保护和照料蔚隅,却连他以血饲蛊的事情都不知道,实在失职。
“并无大碍。”
蔚隅将锦匣收好,幽一步履匆匆走了进来:“公子,白璋有动作了。”
“跟上去,如今形势紧迫,他必然不会浪费时间兜圈子。”
蔚隅铺开一张宣纸,仔细抚平,压在镇纸下,露笙站在他身侧,替他研墨。
“公子为何笃定白璋会冒险探监。”露笙忍不住问出疑惑。
他家公子,好像神机妙算的神仙。
“白璋在江南养了一批私兵,今年江南水患频发,粮食价格居高不下,正是花钱的时候。”
那批黄金是白璋与苏坼共同经营所得,蔚隅派人将黄金藏起来,白璋自乱阵脚,自然会去找蔚家问黄金的下落。
蔚尚书只要不是傻子,定会借此机会要求白璋救他。
“可如今还是皇帝掌权,白璋这样做,岂不是会引起猜忌?”
“皇帝猜忌又如何?左右改变不了什么。”
只有对朝堂有绝对的掌控力,皇帝的猜忌才会让人担心,而如今的朝堂,皇帝、白璋、白玦三足鼎立,他的猜忌改变不了什么。
皇帝在位这些年,天灾不断,又大兴土木,斥巨资为贵妃建了一座倚月楼,劳民伤财也伤国,百姓怨声载道,重用宦官的举动也寒了不少士子的心。
白璋靠真金白银拉拢了一大批世家贵族,母亲又是宁国公次女,虽然宁国公府没落了,但身份摆在那里,是以,白璋成了世家心目中新君的不二之选。
白玦排行最末,母亲是登不上台面的妓子,攀不上世家大族的高枝,便转而求其次,借着云麓书院学子的名头结交寒门士子。他本人又惯会装仁义,每逢天灾便在人前潸然泪下,人后食不下咽,积攒了不少民心。
“龙争虎斗,纷争不休,大道将倾,这天下,恐怕不久便要易主了。”
“那我们可要做什么?”
幽一摸着下巴,朝局动荡,谁都想分一杯羹,北境也不例外。
“静观其变。”
时局越是动荡,越要镇定下来,以静制动。
听完蔚隅的分析和部署,露笙眼里的崇拜都变成了实质,看蔚隅的眼神都变成了星星眼。
蔚隅不知道白璋和蔚尚书说了什么,只听说蔚尚书突然一反常态,认罪伏法,还交代了不少同伙,胤帝却并没有免了他的斩刑。
白璋和蔚尚书谈崩,这是蔚隅没想到的,但他布局良多,也不会轻易暴露自己。
一个秘密罢了,还不值得他赌上北境。
蔚尚书行刑前一晚,胤帝特许蔚隅去探望,以全父子之情。
蔚隅知道,胤帝还是不放心他,但他并未拒绝,大大方方帝地在宫人的陪同下去了监牢。
许是死期将至,蔚尚书眼里没了前些时日的迷茫,神情平淡,难得朝蔚隅露出一个笑容。
“陛下让我来见你。”
蔚隅说完话,便站着不动,看着下人将酒菜拿出摆到地上 。
“如今也就只有你会来了。”蔚尚书倒了一杯酒,很是感慨:“你我当了二十多年的父子,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单独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你我,都没给过对方机会。”
蔚隅找了个地方坐下,直到现在,他才看清自家父亲长什么样子。
蔚尚书长的并不差,眉清目秀,自带一股文人的温润气质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也将他刻画成一个冷漠绝情,玩弄权势的阴鸷小人。
“是啊,我们都没给过对方活着的机会。”蔚尚书笑了笑,耸了耸肩:“你心性坚定,又未雨绸缪,输给你,不冤。”
“再强大的人都会有弱点,你和你爹一样,为情所困,终身不能解脱。”
蔚隅讽刺道:“大人妻妾成群,不像是为情所困的样子。”
“除却巫山不是云,妻妾成群有何用?终归不是意中人。”蔚尚书摇头叹息,状似无意地重复道:“你和你父亲,真是一个德行,喜欢上了就不会轻易放手,可他又和你不同,明明喜欢的紧,总是假装不在意。”
蔚尚书轻嗤一声:“自欺欺人罢了。”
说完,又看着蔚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些欣慰地道:“你比他好,敢爱敢恨,这点倒是像你的母亲。”
蔚隅被他云里雾里的话搞懵了,只当他是喝醉了说胡话。
蔚尚书边喝酒边说话,像在自己家一样,甚至比在自己家还随性。
“他聪明,但也很愚蠢,识人不清,却嘴硬的不愿承认,你不要学他。”
“竺赫……”蔚尚双眼微阖,却仍然捕捉到蔚隅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摇头笑了笑,顿了顿,才慢悠悠开口:“这小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单纯,天真,孩子心性,和他在一起你要费些神,虽然财力物力能力都很出众,但你也不必自卑,你的身份,配他,绰绰有余。”
“我从未自卑,大人多虑了。”
“若当真如你所说,你又何须处处谨慎,小心讨好?”
“我从未……”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蔚尚书轻声叹息:“镇北王一脉再尊贵,也是降臣之后,算哪门子天潢贵胄?”
“我该走了。”蔚隅站起身,脚步带着被戳穿的慌乱和心虚。
他精心伪装的不在意,却被蔚尚书一席话撕下,让他无处遁形。
在他背后,蔚尚书喝完最后一滴酒,手敲着膝盖打着拍子,一首江南小调悠然响起,在幽深的廊道中回响:“西风漫卷霜寒,南隅空摘冷月。高楼风着细雨,孤台梅寒酒冽。”
那调子太过熟悉,蔚隅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过身,和一直看着他的人对视上。
“蔚有一挚友,英年早逝,劳烦王妃替蔚上香一炷。”
“明年清明,我会给你也上一炷香。”
“多谢。”
蔚隅踩着黏腻,离开牢房,云一迎上来,替他拢了拢斗篷,扶着他登上马车。
一路沉默无言,云一没有什么消息要禀报,一路跟着蔚隅去了书房。
蔚隅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恍惚,一路上绊倒了好几次。
“云一,给云杲的信寄出去了吗?”蔚隅突然开口,又想起什么似得,拍了拍后脑勺,笑了笑:“瞧我这记性,竟忘了那信昨日便寄出了。”
“我让厨房给公子熬些莲子百合粥?”
“好。”
蔚隅点点头,在云一即将跨出门槛时又叫住他:“蔚府现下如何了?”
“除主犯斩首外,其余男眷充军,女眷充妓。”
“蔚府应当有不少孩童。”蔚隅垂下眼眸,“若有可能,将他们救下来吧。”
“是。”云一点点头,想了想,道:“锦衣卫将尚书府翻了个遍,掘地三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蔚隅摆摆手,疲惫地靠在榻上。
“公子……有心事?”
云一欲言又止,按理说他不该对蔚隅的想法妄加揣测,但蔚隅这个样子,让他实在很难放心。
“无妨,你去忙吧。”
蔚隅摆摆手,蔚尚书可能不是他亲爹这个猜测,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可他说的太明显,又不得不让人怀疑。
活了二十多年,突然被没什么感情的爹告知,他爹不是他爹,亲爹另有其人,是个人都没办法一下子就接受。
何况他恨了蔚尚书十多年,都把人搞死了,如何那个接受他可能恨错了人,弄错了报复对象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