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血火同途
夜幕如同浸透了浓墨的破布,勉强遮盖着这片被战火反复犁铧的土地。远方天际线偶尔被爆炸的闪光撕开一道惨白裂口,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硝烟的辛辣、泥土的腥湿、钢铁燃烧的焦臭,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林浩半跪在一截断裂的水泥管道后,手中的“刺针”步枪枪口还残留着余温。他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渍,沿着下颌线滴落。他的数码迷彩作战服上布满了泥点和小小的破口,左臂上一道被弹片划开的伤口简单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褐色。头盔下的护目镜早已布满划痕,他不得不时常掀起它,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观察周围。
这是一场残酷的拉锯战,为了争夺这个位于城市边缘、却控制着几条重要补给线路的交通枢纽。战斗从黄昏持续到现在,敌我双方的尸体交错躺在瓦砾之间,无人顾及。
“耗子…耗子…”
微弱的、带着痛苦喘息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林浩心脏猛地一缩,是吴强!
他猛地回头,借着远处一辆燃烧的步战车残骸提供的摇曳火光,看到了让他心头骤紧的一幕。吴强靠在一个被炸塌一半的沙袋工事上,他的状态极差。左肩和背部的大片迷彩服已经被深色的液体浸透,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黏稠的暗红。他的头盔歪斜着,护目镜破碎,露出苍白汗湿的额头和半闭着的、失去焦距的眼睛。他的左手无力地搭在身旁的弹药箱上,右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曲,仿佛想抓住什么。
“强子!”林浩低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靠近了,他才看清吴强伤得有多重。子弹或者弹片从他左后肩胛骨下方射入,很可能伤及了肺叶,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细微的血沫声从口鼻间溢出。鲜血已经浸透了他大半个背部和左胸,还在缓慢而顽固地向外渗。
“坚持住,强子!我带你回去!”林浩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将打空的弹匣卸下,换上最后一个满载的弹匣。他的黄色模块化战术背心上挂着的装备所剩无几,对讲机在之前的爆炸中已经失灵,只剩下几个空空如也的弹匣包和一个急救包——里面的绷带和止血粉早已在之前的战斗中用完。
他尝试用左手搂住吴强的腰,想将他架起来。吴强的身体沉重而绵软,几乎将所有重量都压在了林浩身上。林浩咬紧牙关,右肩顶住吴强的腋下,腰部发力,闷哼一声,终于将吴强从地上半拖半抱地撑了起来。
吴强的头无力地耷拉在林浩的右肩上,微弱的呼吸吹拂着他的脖颈。林浩能感觉到他生命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
“撑着我…我们回家…”林浩在他耳边低语,不知道是在鼓励吴强,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右手自然下垂,掌心在刚才的行动中沾满了吴强身上未干的血迹和地上的泥泞。他没有去拿斜挎在腿边的步枪,此刻,他的双手,他的整个身体,都成了支撑战友的支架。
脚下的路异常艰难。泥泞混合着瓦砾,散落着断裂的枪支、变形的钢盔、烧焦的弹药箱木片。右侧不远处,一辆我军的重型坦克残骸还在燃烧,炮塔被不知名的巨大力量掀飞,扭曲的车身像一个巨大的、濒死的铁兽,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和浓烟。左侧地面,一小簇灌木正在燃烧,橙色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残枝,映照出附近几具姿态各异的、不再动弹的身影。
天空并非寂静。黄昏最后的霞光早已被战火彻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暗蓝色的、被浓烟污染的夜幕。在这片夜幕下,死亡的交响乐正在上演。更高处的云层中,偶尔能看到急速掠过的战机尾焰,如同濒死的流星。更多的时候,是导弹和炮弹划破空气留下的白色、甚至带着诡异紫色的轨迹,它们如同疯狂的蛛网,交织、碰撞,然后引领着毁灭降临到某一片土地。远处天际,一团巨大的、橙红色的火球正在缓缓坠落,那是一架被击落的战机最后的绝唱,照亮了下方一片支离破碎的建筑剪影。
更远处的地平线上,可以看到成排的、细小如蚁的身影在移动,那是仍在激烈交火的主战线。枪口焰如同夏夜的萤火虫,密集地闪烁不定。爆炸的火光时而腾起,短暂的照亮那片杀戮场。
林浩无暇他顾。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脚下,集中在支撑着吴强不断下滑的身体上,集中在感知周围任何可能的危险上。
一颗流弹尖啸着从他们头顶掠过,打在身后的水泥断墙上,溅起一串火星。
林浩下意识地弯腰,将吴强更紧地护在身下。吴强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没事…没事…”林浩喘息着,继续迈步。他的右腿旧伤开始隐隐作痛,那是三天前一次突击时留下的纪念。
地面的积水坑反射着天空偶尔闪过的爆炸光,像一块块破碎的镜子。林浩小心地避开它们,也避开那些散落的、可能是战友遗物的东西——一只沾满泥浆的军靴,一个被打穿的水壶,半截带着焦痕的日记本……
突然,吴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动了一下,手指微微收紧,抓住了林浩的作战服。
“耗…耗子…”吴强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点,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空洞,“…我看见…老家…村口…那棵槐花了…真香啊…”
林浩的鼻子一酸,强行把涌到喉头的哽咽压了下去。“别说话!留着力气!等打完仗,我跟你一起回去看!咱俩说好的!”
他记得,就在几个月前,战火还未燃起的时候,他们曾躺在驻训地的草地上,看着星空。吴强还兴致勃勃地跟他描述老家村口那棵老槐树开花时的景象,说那香味能飘出好几里地。他们还约定,等休假了一起回去,尝尝吴强妈妈做的槐花饼。
“嗯…说好的…”吴强的声音又微弱下去,抓住林浩衣服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一栋半塌的二层小楼里,突然闪烁起一点微弱的、不同于枪口焰的蓝光!
林浩瞳孔骤缩!是饕餮的能量武器!那里有埋伏!
他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吴强向旁边一辆倾覆的卡车残骸后面扑去!
“咻——!”
一道灼热的蓝色能量束几乎是擦着他们的后背射过,将刚才他们所在位置后方的一个铁皮垃圾桶瞬间熔穿了一个大洞,金属溶液滴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林浩和吴重重地摔在泥泞里。吴强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呻吟。
“强子!”林浩慌忙检查,发现刚才的剧烈动作可能让吴强的伤口崩裂得更厉害了,鲜血涌出的速度似乎加快了。
不能再待在这里!必须冲过这片开阔地,到达前面那个被炸塌的街垒后面,那里才有相对安全的掩体!
林浩的眼睛瞬间布满了血丝。愤怒和绝望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他的班长,在上一次突击中被能量武器灼伤了双眼,现在还在后方生死未卜。他的许多兄弟,已经永远倒在了这片土地上。现在,他最好的兄弟,吴强,也要在他眼前流尽最后一滴血吗?
不!绝不!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灌注全身。林浩低吼一声,再次将吴强架起,比之前更加稳固。他捡起了斜挎在腿边的“刺针”步枪,单手据枪,虽然姿势别扭,但枪口稳稳地指向了那栋藏着敌人的小楼。
“第二梯队的!掩护我!”他对着可能存在的、潜伏在黑暗中的其他战友的方向嘶声吼道,尽管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能听到。
也许是他的吼声起了作用,也许是其他方向的战斗吸引了敌人的注意。从小楼里射出的能量束变得稀疏了一些。
就是现在!
林浩架着吴强,猛地从卡车残骸后跃出,以他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向着前方的街垒冲去!
子弹和能量束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打在周围的瓦砾上,噗噗作响。泥土和碎石溅到他们身上、脸上。林浩能感觉到吴强的身体在一次次痛苦的抽搐,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松开手。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个目标——那个用沙袋、家具和废弃车辆垒砌的、象征着生存希望的街垒。
深呼吸!一、二、三!
他在心中默数,每一步都踏在泥泞与死亡交织的土地上。他的枪口始终对着威胁的方向,随时准备用最后的力量泼洒出复仇的子弹。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拖着吴强,重重地撞进了街垒的后方。相对的安全感瞬间袭来,让他几乎虚脱。
他小心翼翼地将吴强平放在相对干燥的地面上,撕开他早已被血浸透的作战服,试图用手按压住那可怕的伤口,尽管他知道这可能是徒劳。吴强的呼吸更加微弱了,脸色在摇曳的火光下白得像纸。
“医护兵!医护兵!”林浩徒劳地嘶喊着,声音在爆炸的间隙中显得如此渺小。
吴强的手再次动了动,摸索着。林浩赶紧握住他冰冷的手。
“耗子…枪…”吴强翕动着嘴唇,几乎听不见声音。
林浩明白了。他将自己的“刺针”步枪轻轻放在吴强手边。
吴强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枪身,似乎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力量。他半闭的眼睛努力地想睁开,望向林浩,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
然后,那最后一点力量也消散了。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彻底闭上,只有胸口还有着几乎看不见的微弱起伏。
林浩呆呆地跪坐在那里,握着吴强逐渐冰冷的手,看着他苍白而平静的脸。远处的炮火还在轰鸣,信号弹时而升空将四周照得忽明忽暗,但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兄弟,他的战友,他约定好要一起回老家看槐花的人,此刻正躺在他的身边,生命如同风中残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林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吴强的手。他俯身,捡起了那支沾染了两人鲜血和污泥的“刺针”步枪。
他检查了一下弹药,只剩下最后一个弹匣,不到三十发子弹。
他深吸了一口充满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将那令人作呕的味道深深压入肺底,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转化为燃料。
他最后看了一眼吴强,将他那张苍白却带着一丝解脱的脸刻在心里。
然后,他猛地转身,端起了步枪,枪口指向街垒之外,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却仍需有人去坚守的、无尽的黑暗。
他的眼神,不再有迷茫,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