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天道不争·以丧礼处之
梅洛城的夜色,相较于北地的苦寒,多了几分南方的温润。月光如水银泻地,将王宫庭院中的石阶与花木染上一层清辉。在结束了又一日的训练与军务研讨后,冷枫与彦并没有立刻回到“晨风之翼”客房,而是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宫殿外侧一处相对僻静的露台。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处城墙的轮廓和更远方沉睡的山峦,夜空中的费雷泽双月交相辉映,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彦轻轻倚靠在冰凉的玉石栏杆上,收敛了羽翼的她,在月光下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凛冽,多了几分属于女性的柔美。她看着站在身旁,同样凝视着星空的冷枫,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你今日在会议上,对那些老顽固提及‘诡道’时,他们脸上那精彩的表情。”彦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打破了夜的宁静。她指的是之前有贵族对“兵者诡道”理念表现出的强烈抵触。
冷枫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星空深处,语气平静无波:“观念之变,非一日之功。种子已播下,能否发芽,何时发芽,需看土壤与时机。”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他们并非顽固,只是遵循着他们认知范围内的‘道’。”
彦微微侧头,金色的发丝在月光下流淌着光泽:“你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恶魔的威胁可不会等他们慢慢想通。”
“急,无用。”冷枫收回目光,看向彦,“应对威胁,需自身强韧,亦需策略得当。但更重要的是,需明辨为何而战,以何种心态面对战争与杀戮。否则,即便战胜,也可能堕入另一种深渊。”他的话语中,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思虑。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两人回头,只见艾妮·熙德独自一人,也来到了露台。她卸去了白日里沉重的王室服饰,只着一身简便的常服,月光下的她,少了几分女王的威严,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看来,我打扰了二位的清净。”艾妮·熙德的声音比白日里柔和了许多。
“无妨,陛下。”彦微微一笑,姿态依旧从容。
冷枫也微微颔首致意。
艾妮·熙德走到栏杆边,与两人并肩而立,望着同样的星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冷枫先生,你白日所言《孙子兵法》,令我与诸位大臣受益匪浅,仿佛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但……我心中仍有困惑挥之不去。”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冷枫,那眼神中充满了对答案的渴求:“我们讨论战争,规划胜利,但胜利之后呢?我们该如何面对战争本身?面对那些必然的死亡与牺牲?我……有时在夜深人静时,会想起战场上倒下的面孔,无论是敌人,还是我的士兵。这种沉重,是否是无法避免的代价?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这是一个超越了单纯战术、直指战争本质与统治者内心安顿的问题。它源于艾妮·熙德作为一位年轻统治者,在追求强大与秩序的过程中,必然产生的深层困惑与道德拷问。
冷枫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艾妮·熙德话语中的真诚与沉重。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引动某种更深远的智慧。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悠远而平静,仿佛与这月色星空融为一体:
“陛下所感,触及根本。我的文明中,有一位古老的先贤,对此有过深刻的阐述,或许能为您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
他稍作停顿,开始吟读并解释《道德经》中的精辟篇章,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直叩心扉: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勇于表现刚强胆大、无所顾忌,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勇于表现柔弱审慎、不妄为,方能保全性命,得以生存。)
“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这两种勇气,一个有利一个有害。上天所厌恶的,谁又能知道其中的缘故呢?)
他解释道:“纯粹的悍勇,看似强大,实则往往蕴含着巨大的风险与毁灭性。而懂得审时度势、有所不为的‘勇’,看似怯懦,却可能蕴含着更长久的生机。天道深邃,并非一味崇尚强横。”
接着,他阐述了更高层面的“天之道”: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自然的规律,是不争斗而善于取胜,不言语而善于回应,不召唤而自动到来,宽缓从容而善于谋划。天道如同广大无边的网,虽然宽疏,却不会有一点漏失。)
“这并非消极避世,而是指一种顺应规律、不强行妄为,却能自然达成目标的更高境界。真正的强大与胜利,有时并非来自于直接的争夺与杀戮。”
然后,他将话题引回艾妮·熙德最关心的战争与杀戮,重复并深化了之前曾提及、但未及展开的论述: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军队武器,是不祥的东西,万物都厌恶它,所以有“道”的人不接近、不使用它。)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君子平时以左为贵,用兵打仗时就以右为贵。军队武器这种不祥的东西,不是君子所使用的东西。万不得已而使用它,最好淡然处之,适可而止。)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胜利了也不要自鸣得意,如果自以为了不起,那就是喜欢杀人。凡是喜欢杀人的人,就不可能得志于天下。)
最后,他再次强调了那充满悲悯与警醒的仪式感,将战争的本质赤裸而庄严地揭示出来: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吉祥的事情以左为上,凶丧的事情以右为上。偏将军站在左边,上将军站在右边——这就是说,要以办理丧事的礼节来对待战争。战争杀人众多,要带着悲哀的心情去面对,打了胜仗,也要以丧礼的仪式去处理战后事宜。)
冷枫的话语,如同月下清泉,流淌在寂静的露台上。他没有激昂的批判,没有空洞的说教,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种源自古老东方、充满辩证与悲悯的宇宙观和战争观。
艾妮·熙德彻底怔住了。她仿佛看到了一幅与艾兰王国乃至整个费雷泽主流观念截然不同的图景。战争,不再是荣耀的试金石,不再是获取权力与土地的工具,而是“不祥之器”,是“不得已而用之”的最后选择,是即便胜利也需“以悲哀莅之”、“以丧礼处之”的“凶事”!
这彻底颠覆了她过去二十四年所形成的认知。她回想起自己加冕以来经历的每一次战争,胜利后的庆功宴,骑士们的欢呼,民众的颂扬……何曾有过半分“悲哀”?何曾想过以“丧礼”处之?她,以及她的王国,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成了“乐杀人者”而不自知?一种深沉的寒意与反思,从脊椎骨蔓延开来。
她看向冷枫,这个比她还要年轻的东方男子,他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蕴含着与这片星空一样古老的智慧。他所传达的,不仅仅是一种处世态度,更是一种与天地万物共鸣的、近乎于“道”的宏大境界。
“不争而善胜……以丧礼处之……”艾妮·熙德喃喃自语,月光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强大的目的,不应是征服与杀戮,而是……守护与秩序。而即便是守护,动用武力本身,也应当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而非值得夸耀的功绩。”
她的眼神逐渐从迷茫转向一种清明的坚定。冷枫的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把沉重的锁。
在一旁的彦,始终安静地聆听着。她看着冷枫以如此自然的方式,将地球文明最深邃的哲学思想,播撒在这位未来的“天使储君”心中,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对冷枫智慧与胸怀的欣赏,有对文明交流奇妙结果的感慨,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她选择的这个男人,他的价值,远不止于“黎明之刃”的战斗力。
当冷枫阐述“天之道,不争而善胜”时,彦非常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冷枫垂在身侧的手。她的动作轻柔而坚定,仿佛在无声地表达着支持与认同。冷枫微微一顿,随即反手与她十指相扣,两人的手在月光下紧紧交握,传递着超越言语的默契与温暖。
艾妮·熙德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但她此刻的心神已被更大的思想浪潮所冲击,无暇他顾。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凉的夜气,对冷枫郑重地说道:“冷枫先生,感谢你的教诲。这‘道’的理念,比任何战术战略都更加振聋发聩。我需要时间……好好消化。”
冷枫微微颔首:“道,需自行体悟。陛下能有所思,便是缘起。”
艾妮·熙德再次望向星空,目光似乎穿透了遥远的距离,落在了那片未知的、孕育了冷枫和如此智慧的“东方”。她心中的困惑未完全消散,但一种新的、更加宏大而深沉的格局,正在悄然建立。她知道,今晚的这番对话,将深刻地影响她未来统治艾兰王国、乃至面对整个费雷泽局势的方式。
月光依旧,星河无声。但在梅洛城这处安静的露台上,一颗名为“道”的种子,已在一个未来王者的心田中,扎下了深根。而携手立于星空下的冷枫与彦,他们的身影,也仿佛与这蕴含无限智慧与可能的宇宙,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