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南岭村落的“虔诚”心火,在林风的神识感知中,非但没有丝毫暖意,反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冰冷。
它像是一潭被圈养的死水,波澜不惊,只为蒸发给天空中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林风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村口的大榕树下。
夜幕下,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但那灯火并非为了照明或取暖。
透过简陋的窗户,他能看到一幕幕荒诞而统一的景象:每家堂屋正中都供奉着一尊粗糙的泥像,泥像的五官模糊不清,身前却摆着一个盛满白米饭的陶碗。
那是葬仙宗以新政发下的救济粮,本该填进饥饿肚皮的口粮,此刻却成了冰冷泥偶的贡品。
一家人,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尚在襁褓的婴孩,全都面朝泥像,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神情狂热而麻木。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许是饿极了,趁着父母叩首的间隙,颤巍巍地伸出小手,想从那碗里抓一粒米饭。
“啪!”一声清脆的掌掴。
男孩的母亲一把将他拽回,双目赤红地低吼:“不可对‘饲恩神’无礼!我们的一切都是神赐予的,怎敢与神争食!”
男孩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五道指印,他吓得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将泪水和饥饿一同咽回肚里。
而他的父亲,则更加虔诚地叩首,仿佛在为儿子的“大不敬”赎罪。
林风的瞳孔骤然缩成一点。
新政的粮饷,本是让他们挺直腰杆的第一步,却被他们亲手变成了加固自身枷锁的链条。
这不是信仰,这是被驯化到骨髓深处的烙印,正在毫不留情地啃噬着新生的希望。
他们甚至不敢承认,那粮食是来自葬仙宗,来自他林风,而宁愿相信是一个虚无缥miao的“饲恩神”。
因为承认前者,意味着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活着;而信奉后者,他们才能心安理得地跪着。
就在林风胸中杀意翻腾之际,一道心神传讯自天外而来,带着一丝急促和虚弱。
是洛倾城。
此刻,九天之上的登星台第七层,洛倾城脸色煞白如纸,嘴角挂着一缕刺目的鲜血。
她面前的星盘光芒黯淡,其上刚刚浮现的诡异景象正缓缓消散。
为了驱动这上古星盘窥探九域气运的根源,她不惜耗费了三滴心头精血。
“倾城,你看到了什么?”林风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洛倾城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弱却无比清晰地传入林风的识海:“我看到了……一种黑色的丝线。凡人,无论修士还是百姓,每当心中生出‘我不配’、‘我不敢’、‘我不能’这类卑微的念头时,便会有一缕极细的黑色丝状虚影从他们天灵盖中钻出,被虚空中某种无形的存在吸食……林风,不是他们不愿抬头……是头顶上,早就有人靠着他们的低头而活。”
林风猛然抬头,望向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夜空,眼神冷得像要冻结万古。
洛倾城的发现,为他眼前这荒诞的一幕,找到了最残酷的注脚。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道更为凌厉、带着金戈铁马气息的传讯也到了。
是叶红绫。
“宗主!三百里‘叩首教’据点已全部踏平!”叶红绫的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教主是百年前被儒门贬斥的执事赵显。他以‘天命不可违,凡人当顺从’为教义,蛊惑百姓。我们在其密室中,发现了大量由信徒香火和卑微意念炼制的‘卑念丹’,以及一本……《顺民心经》!丹药的去向,全部指向了几个早已宣告坐化的隐世宗门老怪,他们靠吞食这些丹药延续寿元!”
传讯的最后,是叶红绫斩钉截铁的誓言:“我已将赵显斩首,并将那本妖书焚于荒野!宗主,他们吃的不是什么香火,是活生生的人骨头!”
林风缓缓闭上眼。
洛倾城看到了“病症”,叶红绫则挖出了“病灶”。
一个完整的、以吸食人族精神为生的黑色产业链,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从蛊惑人心的教义,到收割卑微意念的邪法,再到供养老怪物的丹药,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良久,林风睁开双眼,眼底的杀意已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决绝。
他向叶红绫下达了新的命令:“将《顺民心经》的残灰收集起来,送回葬仙宗。”
数日后,葬仙宗丹炉峰顶,一口新铸的万民锅下,熊熊燃烧的不再是凡火,而是林风催动的、融合了九州万家灯火愿力的“新锅心火”。
他亲手将叶红绫送来的那一捧漆黑的经书残灰,缓缓撒入锅中。
灰烬入火,非但没有被焚烧殆尽,反而与那心火之力相互激荡,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哀嚎,仿佛有无数被禁锢的灵魂在嘶吼。
林风神色不变,双手结印,一道道法诀打入锅中。
锅内的汤汁从澄清逐渐变得浑浊,又从浑浊慢慢化为一种剔透的琥珀色,散发出一种直击神魂的异香。
“此汤,名为‘醒魂’。”林风对身边的弟子们道,“去吧,化作游方郎中,行脚商人,将它洒遍九域。告诉世人,此汤可强身健体,分文不取。”
一场无声的变革就此展开。
无数葬仙宗弟子领了“醒魂汤”,奔赴九域四海。
起初,百姓们将信将疑,但见是免费的汤药,又有人带头,便也纷纷尝试。
凡饮下“醒魂汤”者,初时只觉一股暖流遍体,但瞬息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便从脑髓深处炸开,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切割着他们灵魂中早已麻木的部分。
紧接着,他们便会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那哭声并非悲伤,而是一种积压了千年、甚至数代人的压抑与不甘的彻底宣泄。
有人跪在地上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痛骂自己为何如此懦弱;有人抱着亲人,为自己曾经的麻木而忏悔;更多的人,则是在泪流满面中,茫然地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头顶那片天空。
那是被扭曲、被压抑、被遗忘的,属于他们自己的真实意志,在撕破名为“顺从”的傀儡外皮。
如此异象,自然惊动了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
七大宗门的残余长老与三十六散修世家迅速勾结在一起。
他们耗费巨大代价,买通了一些饮过汤药却意志薄弱、惧怕改变的人,让他们四处宣扬:“葬仙宗的汤是毒药!那不是醒魂,是致幻!林风要用妖法控制天下人心!”
一时间,舆论汹汹。污蔑林风的传言如同瘟疫般扩散开来。
面对这泼天脏水,林风却未做任何辩解。
他只是下了一道命令:于九域各州府,建立“醒魂堂”,将醒魂汤置于堂前,任由天下人亲自查验、亲口品尝。
这一举动,瞬间将所有阴谋诡计置于阳光之下。
无数人抱着怀疑、好奇、甚至敌视的态度涌入“醒魂堂”。
然而,当他们亲眼看到一个个饮下汤药的人,从最初的痛苦扭曲,到最后的泪流满面、昂首挺胸时,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终于,一个被七大宗门收买的、带头闹事的地痞,被周围刚刚“醒来”的百姓围在了中央。
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这是幻觉”,却被一个刚刚哭完的老汉一巴掌扇在脸上。
“幻觉?”老汉指着自己的心口,老泪纵横,“老子活了六十年,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心跳是什么滋味!你这被猪油蒙了心的狗东西,你们才该醒醒!”
“醒醒!”“醒醒!”
成千上万的声音汇成一道洪流,将那些污蔑者彻底淹没。
唾骂声如雨点般落下,曾经的阴谋家们在人民觉醒的怒潮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渺小。
半月之后,林风再次立于南岭上空。
他没有选择浮于九天,而是站在了那座被他亲手改造过的、南岭最高的公共大灶台上。
俯瞰下去,村落里家家灯火通明。
但那光芒,不再是为了供奉神像,而是真正属于人间的温暖。
泥像早已被砸碎,曾经摆放贡品的桌子,此刻围坐着一家老小。
大人们将热气腾腾的粥分给孩子,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笑容。
那个曾因偷食而被掌掴的男孩,此刻正捧着一个大碗,碗里的粥已经见底。
他舔了舔嘴唇,挺起小胸膛,中气十足地对他的母亲喊道:“娘!我还要一碗!我配吃两碗!”
他的母亲非但没有责骂,反而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又给他满满地盛了一碗。
“我配!”
这简单而有力的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入了林风的心海。
一瞬间,他体内的“新锅心火”轰然沸腾,那亿万众生挺直腰杆后升腾起的、崭新的、理直气壮的愿力,化作了最精纯的燃料,让他的修为气息节节攀升!
这,才是他要的人间烟火!
然而,就在这股磅礴的愿力席卷九域的同一时刻,无人知晓的地脉深处,一处被无尽黑暗与死寂包裹的空间里,一具盘坐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枯骨,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眼眶中,跳动的是两团幽冥鬼火。
随着它的“苏醒”,它干枯的胸口上,七个以远古神文雕刻的古字,缓缓亮起了微光。
那七个字是——饲恩神,非我之名。
南岭之上,林风正沉浸在心火沸腾的喜悦中,神识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波动。
那并非卑微的念头,也非怨毒的诅咒,而是一种……微妙的畏惧与疏离。
他看到,在万家灯火的一角,一个刚刚给孩子盛完粥的农妇,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模样,欣慰之余,却又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告诫的口吻轻声说道:
“吃饱了就好,以后可莫要学那林宗主……”
林风的眉头,在无人察觉的夜色中,缓缓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