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求救的颤栗是如此真切,仿佛万千根无形的丝线,从大地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刺入林风的道心。
这不是修士间的神念传音,也不是凡人濒死的哀嚎,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共鸣。
凡尘道种在他体内嗡嗡作响,那口黑锅里的“人情浓汤”不再翻滚温暖的泡泡,而是变得混浊、焦躁,如同被搅乱的泥潭。
与此同时,药王谷外的一座小镇,白小怜刚刚结束巡诊,清丽的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
还未走近医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就揪住了她的心。
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妇跪在医馆门前,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不住抽搐的孩童。
那孩子面色紫绀,额头滚烫得能烙熟鸡蛋。
“求求您了,张管事!就给我们一颗‘道火认证丹’吧!孩子要烧坏了!”男人磕头如捣蒜,额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医馆门口,一个身着锦缎的中年管事负手而立,满脸倨傲与不耐:“规矩就是规矩!这‘道火认证丹’是谷中长老亲赐,专为身具道根、能通过火试的福缘之人准备。你家孩子连火试的资格都没有,怎配用此神药?”
“可……可他只是个孩子啊!救命要紧,还分什么资格!”孩子的母亲泣不成声。
“哼,庸人之见!道火乃天地正气,无根之人强行服用,只会脏了神丹,反受其害!滚开!”张管事一脚踢开男人伸来的手。
白小怜的脚步顿住了,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快步上前,清冷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嘈杂:“让开。”
张管事见是白小怜,气焰稍敛,但依旧嘴硬:“白医师,这是谷里的新规矩,为了筛选良才,也是为了神丹不被滥用……”
白小怜根本没理他,径直走到那孩子身边,纤纤玉指搭上他的脉搏。
她的医灵体瞬间发动,一股精纯的灵力探入孩子体内。
高烧,惊厥,但更让她心惊的是,孩子体内有一股微弱却阴邪的燥热之气在乱窜,根本不是寻常风寒。
她的目光如电,扫向管事腰间挂着的丹药小瓶。
“拿来。”
“白医师,这不合规矩……”
话音未落,白小怜身形一晃,那小瓶已到她手中。
她倒出一颗所谓的“道火认证丹”,丹药呈赤红色,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草木香。
她只用指尖捻了捻,脸色便彻底沉了下去。
丹药中根本没有丝毫灵力波动,更别提什么道火正气。
那股燥热的香气,分明是来自一种名为“幻心草”的低劣药材,多用于致幻,让人心神恍惚,产生飘飘欲仙的错觉。
所谓“被道火认可”的福缘,竟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救人之药,也成了你们划分三六九等的门槛?”白小怜的声音冷得像冰,“用幻心草欺骗世人,这就是药王谷的新规矩?”
张管事脸色煞白,支吾着说不出话。
白小怜不再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点点比尘埃还细的白色粉末。
那是她师父留下的反命丹,纵使只是碎末,亦有逆转生死之功。
她屈指一弹,粉末精准地落入妇人随身水囊的清水中,随即接过水囊,撬开孩子的嘴,将混着丹末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
几乎是瞬间,那孩子剧烈的抽搐停止了,紫绀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几息之后,他竟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喊了一声“娘”。
夫妇二人喜极而泣,对着白小怜连连叩首。
围观的百姓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望向张管事的眼神充满了愤怒与怀疑。
北境,一座被风沙侵蚀的边陲村落。
叶红绫策马而至,卷起的烟尘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她本是来此地征募新兵,却被村中广场上的一幕吸引了。
广场中央,用石头和劣质木材搭起了一个简陋的高台,村民们围得水泄不通,脸上挂着麻木又带着一丝残忍的期待。
台上,一个约莫十岁的瘦弱男孩,正哆哆嗦嗦地用火石敲打着一堆潮湿的柴草。
“第三次了!这废物连灶火都点不着,肯定没道根!”
“就是,滚下台去吧!别占着‘火试台’,浪费大家时间!”
“快泼水!让他清醒清醒,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男孩眼中含着泪,双手因为紧张和寒冷抖得不成样子,火星溅出,却总在落到引火物上之前就熄灭了。
三次失败后,旁边一个壮汉狞笑着提起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朝男孩浇了下去。
男孩尖叫一声,浑身湿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抛弃的雏鸟。
“住手!”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叶红绫翻身下马,手提长戟,几步就跨上了高台。
她身上的煞气让所有嘲笑声戛然而止。
她看了一眼那所谓的“火试台”,又看了一眼抖成一团的男孩,眼中怒火熊熊燃烧。
村长颤巍巍地走上前:“将军……这是我们村的新俗,测试孩子有无道根,以免养出无用之人……”
“新俗?”叶红绫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老子当年第一次上战场摸灶台,灭了七次火才把饭煮熟!按照你们的狗屁规矩,老子是不是也该被泼冷水,滚出军营?”
她不等村长回答,手中长戟猛地挥出,一道赤色的流光闪过。
“轰”的一声巨响,那座象征着“规矩”与“评判”的火试台,被她一戟劈得粉碎,木屑与石块四散纷飞!
村民们吓得连连后退。
叶红绫弯腰,一把将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孩抱了起来,用自己带着体温的披风将他裹住,然后稳稳地放在自己的战马背上。
她环视四周,声音传遍整个村庄:“孩子的命,是爹娘给的,是自己挣的!轮不到一堆烂柴火来审判!”
乡野间,林风停下了脚步。
他面前的黑锅里,“人情浓汤”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汤汁不再呈现具体的画面,而是化作一面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无数被“规矩”束缚的灵魂。
一位母亲,仅仅因为煮饭时火候没掌握好,米饭略带焦糊,就被罚跪在家族祠堂,一遍遍诵读新颁布的《家事契约》。
一位新婚的妻子,因为摆放碗筷时没有遵循“男左女右,箸尖朝内”的新风俗,便被婆家和邻里指指点点,说她“不懂规矩,家风不正”。
一位技艺精湛的老铁匠,因为坚持使用跟随自己一辈子的旧风箱和铁锅,不愿换成村社统一发放的“标准炉具”,竟被视为异类,逐出了村子。
人们脸上的表情,不再是面对天灾时的恐惧,也不是面对强权时的愤怒,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不合规矩”的惶恐。
仿佛活着本身,成了一场处处需要遵守标准答案的考试,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
“他们把好不容易从神佛手中挣脱的自由……又亲手锁进了自己画的框里。”林风低声自语,眼中满是悲哀。
他深吸一口气,引动体内凡尘道种,一缕锅火自掌心升腾,缓缓融入黑锅之中。
锅里翻腾的“人情浓汤”渐渐平息,所有扭曲的画面尽数消散,最终沉淀、凝聚,化作一锅热气腾腾、颗粒分明的糙米饭。
饭里没有山珍海味,甚至连配菜都没有,只有一股最朴实的米香和锅火气,米粒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焦,那是凡间最熟悉的人间烟火味。
他端着这锅饭,走进了不远处一个颓败的村落。
在一处废墟旁,他找到了那个因为三次点火失败而被泼冷水的男孩。
男孩正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
林风没有多言,只是在他身边蹲下,盛起一勺微焦的糙米饭,轻轻递到他嘴边。
男孩迟疑地张开嘴,尝了一口。
那股温暖、质朴的饭香瞬间溢满口腔,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心里的恐惧。
“吃饭,不是为了通过考试。”林风又舀起一勺,声音温和而坚定,“活着,也不是一场给别人看的表演。”
他一勺一勺地喂着,锅中的火焰映照出一幕幕截然不同的景象:那位烧糊了饭的母亲,她的孩子非但没有责怪,反而笑着抓起一块锅巴,吃得嘎嘣作响;那位摆错了筷子的妻子,她的丈夫默默地把她爱吃的菜夹到她碗里,全然不顾旁人的议论;那位被逐出的老铁匠,用他的破锅在村外炖了一锅肉汤,香气飘了半里,引得无数人馋涎欲滴。
执念的潮水,在每个看到这些画面的人心中冲刷。
原来,规矩之外,还有温情。
标准之下,还有生活。
几乎在同一时间,白小怜带着她的药炉进入了另一座村庄。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些所谓的“道火认证丹”尽数碾成粉末,朗声道:“药是用来救命的,不是用来划分贵贱的!”她以反命丹的碎末为引,辅以清心安神的草药,熬制了一大锅汤药,取名“自在汤”。
凡饮此汤者,无论之前对“道火”、“规矩”有多么深的执念,都感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神清气爽。
叶红绫则带着手下的老兵,在被她劈碎的火试台废墟上,用最简单的石头和泥土,垒起了一座崭新的大灶。
这灶台不设任何门槛,不问出身,不论成败。
她把火石和干柴堆在旁边,对着围观的村民喊道:“想吃饭的,自己来生火!火点不点得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烧!”
百姓们面面相觑,终于,一个老妇人颤抖着走上前,拿起火石,笨拙地敲打起来。
火星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没有人嘲笑,叶红绫和她的士兵们只是静静地看着。
终于,一簇小小的火苗“腾”地一下燃起,映亮了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
在那火光中,她竟然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一簇,两簇,万家灶火,重新在广袤的大地上燃起。
这些火焰不再像过去那样整齐划一,有的火苗歪斜,有的浓烟滚滚,有的忽明忽暗,却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而温暖的力量。
林风立于村口,感受着这股由无数凡俗烟火汇聚而成的暖流。
他手中的黑锅微微震动,锅底那行“娘煮的,最暖”的字迹流光闪烁,缓缓浮现出一行新的小字:“道不在规,火在日常。”
就在这一刻,他体内的凡尘道种猛地一震,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仿佛听到了,听到了这片土地上每一处灶火燃烧时的“心跳声”,它们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雄浑而温暖的生命交响曲。
“林风!林风!”远处,花想容抱着一口崭新的小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又是懊恼又是兴奋,“我……我把粥给烧糊了!底下全黑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今天这糊味儿,闻起来特别香!”
林风看着她灿烂的笑脸,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正要说话,脸上的笑容却倏然一凝。
那口与万家灶火共鸣的黑锅,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轻微、却极冰冷的颤栗。
这颤栗并非来自大地,也无关人间烟火,它仿佛来自一个无比遥远、无比空寂的地方。
锅身那温润的嗡鸣声,在刹那间变了调,化作一种低沉而悲戚的弦音,仿佛在为天穹之上某颗星辰的陨落,奏响了无声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