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锅的颤动归于沉寂,内里那仿佛能炖烂万古的“咕嘟”声也彻底消失,只有一缕缕灰白色的烟气从锅盖缝隙中溢出,如一场无声的尘埃雨,落尽后,再无声息。
东荒祭坛之上,死一般的静。
然而林风紧绷的身体没有丝毫放松。
他死死盯着那口黑锅,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对峙。
就在方才,那象征着新生的天道啼哭声传入他耳中时,他识海中那枚由亿万凡人意念凝聚的凡尘道种,竟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嗡鸣!
那不是喜悦的共鸣,而是源于恐惧的示警。
林风感知到了,在那一声清亮的啼哭最深处,藏着一缕微弱到极致的、仿佛万年玄冰般的“静默”。
那并非平和,而是生命被彻底抽离后的死寂,是被吞噬的天道在最后一刻,将自己所有的不甘与怨毒,凝聚成的一颗“恐惧种子”,随着新天地的诞生,一同种下!
只要世间还有一个生灵记得曾经的敬畏,这颗种子便有朝一日会再度萌发,长出新的神,新的天!
“想得美!”林风眼中血丝暴起,他猛然抬起右手,一掌狠狠拍在自己心口。
那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母亲留下的精血,是他最本源的温暖。
噗的一声,那滴滚烫的心头血被他逼出,如一颗赤色流星,精准地拍在了三重锅的锅沿上。
血液瞬间被炽热的锅身蒸发,化作一缕血色烟气,沿着锅盖缝隙钻了进去。
“火不能熄!”林风对着黑锅低吼,声音嘶哑,“锅底还压着根刺!”
几乎在林风动作的同一时间,九天之上,苏清雪白衣猎猎,手中长剑斜指天外。
她的剑意不再是锋芒毕露的杀伐,而是化作一张笼罩了整个九域人间的无形大网。
这张网温柔而坚韧,穿透了那扇已经残破不堪的本源之门,在门后光怪陆离的虚空中,精准地截住了一缕正在逃逸的无形黑丝。
那是天道命脉被彻底斩断后,逸散出的一缕“恐惧余烬”。
它无形无质,却承载着最纯粹的神威印记,正要趁着新旧交替的混乱,悄无声息地潜入九域凡尘,在每一个熟睡的凡人心中,重新种下对神明的、与生俱来的敬畏。
“哼,还想回来?”苏清雪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屑。
她手腕一抖,剑身上那如同万家灯火汇聚而成的繁复纹路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刹那间,那张覆盖天地的人间剑意大网,竟分解成了亿万道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醒魂符”,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精准无误地钉入了九域的每一条地脉节点!
符文触及大地,并未引发任何剧烈的震动,只是燃起了一圈圈涟漪般的微光。
凡尘俗世,无数正在睡梦中被无形威压扼住喉咙、惊恐挣扎的凡人,忽然感到心头一暖,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抚过额头。
他们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抱紧了身边沉睡的妻儿或父母。
“不怕,不怕……”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拍着孙儿的背,梦呓般地低语,“不是神,是娘。”
而在遥远的西漠,一株枯死的残桃树下,柳如烟盘膝而坐,脸色苍白如纸。
她抬起手,用指尖抹去唇角的一缕鲜血,轻轻涂抹在身前那布满裂痕的欲念罗盘上。
这是罗盘仅存的最后一丝灵光,也是她最后的底牌。
当她的唇血浸润罗盘的瞬间,那蛛网般的裂痕中,竟浮现出一幕诡异的景象:在黄沙漫天的荒原深处,一座被遗弃了千年的焦黑神庙废墟中,供桌上早已干涸的香灰里,竟有三炷残香无风自燃!
那升起的缕缕青烟,扭曲着,挣扎着,违反常理般地逆流向天外,似乎在与冥冥中的什么东西勾连,企图借助残存的信仰,为那颗“恐惧种子”重聚神形。
“呵。”柳如烟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嘲弄的笑。
她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任由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罗盘中央。
“你们烧香求神,求的是风调雨顺,求的是内心安宁。可你们知道吗?香火……也是债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引动了体内残存的全部力量,通过罗盘,将那席卷了整个魔域的“欲望风暴”,沿着那微弱的香火脉络,逆向注入!
香火脉络的尽头,一个凡人无法感知的精神领域中,三十六尊早已消亡的神仆残魂,正在借助凡人心中死灰复燃的恐惧,艰难地重塑着灵体。
他们是旧天道的影子,是恐惧的具象化身。
然而,一股混杂着无尽欲望与滔天血煞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他们脆弱的防线!
“啊——!”凄厉的惨叫声在精神领域中回荡。
这些残魂如同被泼了浓酸的影子,瞬间开始扭曲、崩解。
其中一尊最为凝实的残魂,发出了充满怨毒与不解的怒吼:“为什么?!我们是你们造出来的!是你们的恐惧,才诞生了我们!”
虚空中,传来了柳如烟冰冷而疲惫的笑声。
“说得对。可现在……我们不怕了。”
血色的欲望风暴彻底炸开,那条维系着神仆与信徒的香火脉络被炸得寸寸断裂。
西漠荒原上,那座焦黑的神庙废墟再也无法维持形态,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轰然塌陷,被黄沙彻底掩埋。
最后一缕逆流的青烟,也无力地在半空中化为一捧黑灰,随风而散。
东荒祭坛。
林风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卷破烂不堪、沾着干涸血迹的名册残卷。
这是他当年从乱葬岗中爬出来时,村里的老学究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塞进他怀里的东西。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村里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催动杀生仙诀,引动识海中的凡尘道种。
一抹并不炽热,却无比坚定的凡尘之火,在他指尖燃起。
他面无表情,将名册一页一页地撕下,焚于锅底。
火光摇曳中,仿佛有万千模糊的虚影从火焰中升腾而起。
那些是再也回不来的魂,是乱世中被当做祭品、当做牛羊的无辜者。
他们围绕着三重锅,齐声低诵,那声音跨越了时空,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洪流:
“我名张三,生于青山村,非神柴,非祭品,我是人。”
“我名李四,生于河湾镇,非神柴,非祭品,我是人。”
“我名王二麻子……我是人!”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不该被遗忘的人生。
“轰——!”
承载着万千凡魂呐喊的火焰暴涨,化作一道人道洪流,狠狠冲刷着三重锅的锅底。
那原本暗淡的“虚无之锅”四个铭文,再一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但光芒稳定下来后,那字迹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化作了另外六个古朴的大字:
葬天者,守人间灶。
就在这六个字彻底成型的瞬间,锅内,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声,仿佛一块坚冰内部出现了第一丝裂痕。
林风瞳孔骤然一缩。
他能“看”到,在那绝对的虚无与混沌之中,那缕被他逼入的母血和后来灌入的人道火焰,并未能彻底消灭那颗“恐惧种子”。
它反而借着这股力量的冲击,在锅腹的最深处,将所有的怨毒与死寂,凝成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通体漆黑的卵!
黑卵之上,遍布着玄奥的道纹,它在微微搏动,仿佛一颗正在孕育的心脏,安静地潜伏着,等待下一个万年,等待人心再次出现敬畏的缝隙。
“你以为藏得很好?”林风缓缓闭上双眼,嘴角却勾起一抹冷意,对着那口锅低语,“可你忘了……锅,是用来煮心的。”
话音刚落,锅底,那六个大字旁边,不知何时又浮现出另外一行小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孩童所书,却透着一股直抵灵魂的温暖——“娘煮的,最暖”。
这行小字流转出一缕微光,并不霸道,也不灼热,就那么柔和地、悄无声息地渗透进锅腹深处,如同一根坚韧的丝线,缓缓缠向了那枚搏动不休的黑卵。
天穹之上,那一声新生的啼哭,似乎又响起,却比之前更加微弱,若有若无,仿佛在用尽全力地发问:
这一次,能守住吗?
无人回答。
但就在此刻,九域的山川地脉,于寂静中,发出了第一声微不可察的、属于它们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