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之内，灰雾彻底沸腾。
千丈枯骨眉心虽被贯穿，那股盘踞了三千年的死寂执念却并未就此湮灭，反而在灰焰的灼烧下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庞大的骨架骤然崩解，化作九道形态各异的扭曲黑影，如附骨之疽，瞬间缠绕上了林风那岌岌可危的神魂。
“你本是我执念所召之身，是我等待三千年的容器……”
“挣扎毫无意义，顺从即是解脱，你将获得永恒……”
阴冷、怨毒、又带着一丝诡异诱惑的低语，如同最恶毒的蛊，直接在他灵魂最深处响起。
林风的意识瞬间被拉扯，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模糊，仿佛要被这九道黑影同化，彻底沉沦于无尽的黑暗。
他感觉自己的记忆、情感，乃至“林风”这个存在本身，都在被一点点剥离、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的刹那，他体内那颗沉寂已久的凡尘道种，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一缕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华自道种中升起，驱散了些许侵蚀神魂的寒意。
紧接着，一幕幕画面在林风即将熄灭的意识中映出——村口那棵被雷劈过半边、却依然在春天抽出新芽的老槐树；邻家王寡妇在丈夫坟前一边哭一边骂着老天爷不长眼的身影；还有他死前最后一夜，那堆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他干裂嘴唇的柴火余烬……
那是他短暂一生中最平凡，也最深刻的烟火记忆。
没有仙法神通，没有恩怨情仇，只有最纯粹的生与死，最质朴的悲与喜。
这点滴的人间烟火，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的最后一块礁石，让他濒临破碎的自我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锚点。
可这还不够。
九道黑影的力量太过强大，那源自三千年孤寂的怨念，几乎要将这点人间烟火彻底浇灭。
也就在此时，一股更加霸道、更加疯狂的气息从他心脉深处冲天而起。
黑雾翻涌，一道半虚半实的倩影在林风的神识旁边凝聚，正是姬无月的残魂。
她脸色苍白如纸，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微弱，但那双眸子里的疯狂与决绝却像是能焚烧诸天的烈焰。
“区区一道死了三千年的执念，也想夺我姬无月看上的人？”她发出一声嗤笑，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屑，“想夺他？先问过我这疯子！”
话音未落，她抬起虚幻的右手，指尖黑气缭绕，竟以自身残魂本源，再度凝出了一枚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邪异的噬魂钉！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在九道黑影惊愕的注视下，猛地将这枚噬魂钉刺向了自己残魂与林风神识的交汇之处！
“噗！”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
噬魂钉穿透的，是两道灵魂的连接点。
姬无月以自身魔神血脉为引，以这枚钉子为锁，竟是强行将她与林风的意志死死绑缚在了一起！
“疼就叫出来……”姬无月的身影因剧痛而剧烈闪烁，几近透明，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病态的快意，“……但别闭眼，给老娘看清楚，什么是真正的疯子！”
剧痛如万千钢刀同时剜刮神魂，几乎要将林风撕成碎片。
然而，正是这股极致的痛苦，如同当头一盆冰水，硬生生将他从沉沦的边缘拽了回来，抓住了一丝宝贵的清明！
现实世界中，一直跪地不动的林风身体猛地一颤。
他七窍中流出的鲜血已经彻底化为漆黑，散发着不祥的恶臭，额头正中央，一道酷似裂纹的诡异符印若隐若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壳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风猛然咬破舌尖！
一股混杂着劫灰气息的精血被他喷出，在面前形成一团灰黑色的血雾。
他但此刻，林风却将这股吞噬之力对准了自己！
他不掠夺他人，而是将自身重伤的痛苦、濒临死亡的恐惧、被宗门背叛的怨恨，以及此刻神魂被撕裂的无边“绝望感”，尽数从自己生命中抽取出来！
这些最负面的情绪与感受，被《杀生仙诀》逆转后的力量强行糅合成一团幽灰色的火焰，轰然一声，在他的识海中熊熊点燃！
火焰燃起的刹那，那九道缠绕他神魂的黑影仿佛遇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天敌，齐齐发出凄厉的哀嚎，疯狂退散，再也不敢靠近那团燃烧着“绝望”的火焰分毫。
与此同时，外界的青铜钟下，地面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道道巨大的裂缝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紧接着，那块被镇压了无尽岁月，刻着“凡尘”二字的道碑，在一片轰鸣声中，缓缓从地底升起。
碑面之上，原本光滑如镜的石板，竟浮现出了一行崭新的字迹。
那笔迹略显稚嫩，仿佛出自一个孩童之手，但一笔一划却又刚硬如铁，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执拗：“我死，但我不认命。”
林风大口喘息着，意识回归身体，他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手，触碰到了那块冰冷的石碑。
指尖与石碑接触的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一名衣衫褴褛的农夫，在仙门征收“仙粮”时，怒吼着举起锄头，将一名高高在上的执法仙使劈成两半，自己则被万道仙光洞穿；一名柔弱的女子，为了不被当做炉鼎，以凡人之躯悍然撞向宗门的护山禁制，血肉模糊间引爆了整个阵法；一个浑身是血的孩童，在亲人尽数被屠戮的血雨中，仰天高喊：“天要我跪，我偏站着！”……
这些人，无一例外，尽皆死于抗争。
他们没有通天的修为，没有显赫的背景，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事迹，此刻正化作一道道烙印，深深地刻在这凡尘道碑之上。
祭坛边缘，苏清雪脸色苍白，将手中的寒霜剑插入地面，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本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将林风带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就在刚才，她敏锐地察觉到，林风体内那股混乱到极致的气息中，竟有一股前所未有的“人味”在凝聚。
那不是仙气，不是魔气，更不是那枯骨的死气，而是一种活生生的、在绝境中拼命挣扎的“人”的味道。
她终究没有动，只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冷冷地注视着那块道碑和碑前的林风，声音清冷如冰：“若你醒不来，我便把你名字也刻上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宽大袖袍中，一枚她从未示人的推演命格的玉简，悄无声息地碎裂成粉末。
玉简碎裂前，上面显现着一行令她心神不宁的批语：“此人不死，苍玄将倾。”
“嗬——”
一声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吼，林风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瞳孔之中，那团由绝望点燃的幽灰色火焰一闪而过。
他抬手向着虚空猛地一抓，漫天散逸的劫灰气与姬无月那道几乎消散的残魂力量竟被他强行摄取而来，再度凝聚成那杆灰焰长枪！
这一次，长枪的枪身之上，多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魔性与疯狂。
“你说你等了三千年……”林风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狠戾。
他死死盯着那在远处重新汇聚成枯骨形态的怨念集合体，枪尖直指其咽喉，“……可你知道吗？老子才活了二十一年，还没娶媳妇，没喝够村头的烈酒，还没把那个从小欺负我的村霸头颅狠狠踩进泥里——你说的命，老子不接！”
一声怒吼，枪出如龙！
灰焰长枪划破空间，带着林风二十一年的不甘与愤怒，带着凡尘道碑上无数先辈的抗争与不屈，狠狠刺入了千丈枯骨的咽喉颈骨！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彻整个空间，枯骨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与此同时，那面凡尘道碑轰然震动，第一行字的下方，第二行字迹缓缓浮现：“葬天者，非灭世，乃代薪火。”
祭坛的震动渐渐平息，那千丈枯骨被一枪锁喉，周身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
胜利似乎就在眼前，林风眼中厉色一闪，握住枪柄的右手猛然发力，便要将这杆融合了他一切力量的长枪彻底引爆，终结这纠缠了三千年的执念。
然而，他的手腕刚刚用力，那灰焰长枪却像是被焊死在了枯骨的颈骨之中，纹丝不动。
一股沉重如山岳般的力量从枪身传来，让他手臂的骨骼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枪尖的灰焰并未如他预想中那般爆发出毁灭性的力量，反而开始有规律地闪烁起来，仿佛在与枯骨深处的某个未知存在，产生了诡异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