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呼唤,并非喜悦的重逢,而是饿兽嗅到血食的贪婪宣告。
林风停住的脚步如在地上生了根,周遭刚刚因血花燃尽而清明的天地,在他感知中瞬间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霾。
那阴霾的源头,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的识海深处,与那遥远的存在遥相呼应。
心脉中,姬无月以自身残魂凝成的血链正疯狂震颤,频率之高,仿佛下一刻就要崩碎。
那微弱却尖利的嘶鸣再次穿透魂魄而来:“……它在啃食你的命格……不,比那更糟……它在模仿你的情绪,再将那情绪化作养料……吞噬!”
林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眼神冷得像西漠尽头的万年冰川。
他想起了在命殿中,那由无数命签堆砌的祭坛,想起了自己被钉于其上,神魂撕裂的无边绝望。
天道,或者说某个藏在天道背后的执棋者,竟是将他三百年前最痛苦、最纯粹的一缕绝望情绪抽离出来,以此为“命核”,铸就了这样一个怪物。
它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它的一切感知,都源于林风。
林风怒,它便知何为怒;林风悲,它便懂何为悲。
而现在,它苏醒了,不再满足于被动地接收,它要主动地攫取,将本体的一切都化为己有。
“它不是在叫我,”林风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它是在确认坐标,确认它的‘粮仓’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花想容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腹部,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林风……好烫……我的肚子……”她牙关打颤,声音断断续续,“像有一团火在烧……不是我吃下的任何东西……是它……是它自己钻进来的……”
她的身体剧烈抽搐,猛地张开嘴,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干呕,一块指甲盖大小、通体焦黑仿佛木炭的碎屑被她吐了出来。
那东西落在青石板上,没有发出沉闷的声响,反而“噼啪”一声,迸溅出一点微弱的火星,那声音轻微却极富韵律,竟像一颗心脏在沉寂万年后,开始了第一次的跳动。
林风眼神一凝,并未徒手去碰,而是用随身的无名短剑剑尖,小心翼翼地将那炭屑挑起。
剑尖与炭屑接触的刹那,他识海中姬无月的残魂震颤得更加剧烈,一道惊骇的意念随之传来:“是‘命火残烬’!只有命格被真正点燃,拥有了‘活’的资格时,才会从命核上脱落的残渣!那个……那个复制品,它真的活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块焦黑的炭屑之上,一缕微弱的黑烟袅袅升起,在空中扭曲变幻,竟凝聚成一行虚幻的小字,字里行间透着与林风同源,却又阴冷无比的气息:“兄长,你逃不掉的。我们本为一体,终将合二为一。”
字迹维持了三息,便溃散在风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花想容已虚脱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惊恐地看着那块炭屑,仿佛看见了世间最恐怖的妖魔。
林-风却在这一刻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他盯着剑尖上那块仍在轻微搏动的“命火残烬”,沉默了片刻。
突然,他左手并指如刀,在右手掌心狠狠一划,一道血口豁然裂开。
鲜红的血液并未滴落,而是在他的控制下,精准地汇成一滴,悬浮于掌心之上,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他屈指一弹,这滴蕴含着他本源精血的血液,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块炭屑上。
“滋——”
一声轻响,仿佛烙铁浸入冷水。
鲜血并未被烧干,反而如活物般渗入炭屑之中。
霎时间,林风识海最深处,那颗沉寂许久的凡尘道种猛地一颤,绽放出一圈无形的涟漪。
以血为引,以命火残烬为媒,凡尘道种竟开始逆向推演!
无数破碎的画面、混乱的因果线条在林风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看”到了,天道以那本残破的命书为工坊,以他三百年前的绝望为种子,培育出了一个完美的“情绪容器”。
这个容器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本体的灵魂归来,一旦感知到本体的情绪波动,便能跨越时空,瞬间同步,甚至……反向吞噬!
它就像一株生长在宿主身上的藤蔓,宿主越是茁壮,它的根就扎得越深,直到最后,彻底将宿主绞杀,取而代之。
“原来如此。”林风”
他没有丝毫犹豫,收回短剑,就地盘膝而坐。
双手结印,一股凝练如实质的杀气从他体内轰然涌出,却并未向外扩散,而是化作无数细密的丝线,层层叠叠地将他自身包裹起来,封锁了心、肝、脾、肺、肾,锁住了喜、怒、忧、思、悲、恐、惊。
七情被锁,六欲被封。他主动将自己变成了一座孤岛。
紧接着,他心念一动,识海中的凡尘道种缓缓下沉,沉入那片连姬无月都未曾触及过的、最深沉的意识之海。
在那里,一切情绪的源头都被剥离,一切感知的涟漪都被抚平。
林风的气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衰落下去,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迅速退化成一块没有思想的顽石,一截没有生机的枯木。
最终,他所有的生命特征都归于一点,化作一缕纯粹的、不含任何杂念的“死寂之念”。
姬无月的残魂血链感受到这股令人心悸的变化,停止了震颤。
她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举动,为了对抗敌人,竟不惜将自己“杀死”。
血链中,传来她最后一道微弱的意念,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别……别把自己也真的杀了……”
话音未落,她残存的魔核骤然亮起,主动接管了林风的心脉。
血链的震动频率开始与林-风的心跳同步,而后,以一种秘法将其缓缓拉低、抚平,直至最后,连一丝最细微的搏动都消失不见。
从外界看,此刻的林风,就是一个刚刚断气的死人,无声、无息、无念。
一旁的花想容目睹了这一切,她虽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咬着发白的嘴唇,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爬了起来,看了一眼地上那块被林风的血浸染后,跳动得更加欢快的炭屑,
她俯下身,颤抖着伸出手,竟将那块炭屑重新捡起,然后,在林风彻底陷入“死寂”之前,猛地张嘴,将它重新吞回了腹中。
剧烈的灼烧感再次传来,但她只是死死地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她蜷缩在林风身旁,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我……我把它藏起来……不让它找到你……”
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一日。
两日。
三日。
药魂街内外,天地无波,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第三日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诡异的血色。
西漠的方向,一缕黑风毫无征兆地卷起,扶摇直上,如一条通天的墨龙。
黑风之中,一道焦黑的身影踏空而来,他全身的皮肤都像是被烈火焚烧过,处处是龟裂的痕迹,更可怖的是,他的身体上,竟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一根根锈迹斑斑的命钉,仿佛一件由刑具缝合而成的人偶。
他的双目空洞无神,没有任何焦距,却在踏入药魂街百里范围的瞬间,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林风所在的位置。
他没有立刻发起攻击,只是静静地悬立于百丈之外,周身死气沉沉,仿佛一尊来自地狱的雕像。
片刻后,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盘坐不动的林风心口,那条由姬无月残魂所化的血链,竟自行疯狂震动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来自血脉源头的召唤,要挣脱束缚,投向那焦黑的身影!
林风依旧不动如山,宛如真正的尸体。
但在无人察觉的地下,他那缕“死寂之念”早已悄然引动了药魂街中,那三百六十具枯骨死后残留的“执念灰烬”。
这些灰烬在地下无声地交织、蔓延,构成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反命网”,一张专门为了狩猎“伪命”而设下的陷阱。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焦黑的身影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脚掌落下,虚空之中竟有无数命签的虚影自行衍生,环绕其身,仿佛他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是这片天地唯一的主角。
一步,两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让林风心口的血链震动得更加剧烈。
终于,他的前脚掌,踏入了药魂街的边界。
就在这一刹那,一直紧闭双眼的林风,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半分生机,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他盯着那踏入陷阱的复制体,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喝:“容儿,吐!”
早已在痛苦中煎熬了三天的花想容,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命令,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嘴,猛地将那团在她腹中灼烧了三天的炭屑喷了出来!
炭屑离体的瞬间,林风手中短剑凭空出现,剑尖引动他周身封锁的杀气,凝于一点。
同时,识海中的凡尘道种轰然共鸣!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彻神魂的怒吼:“你的命是假的——老子不认你这个弟弟!”
话音落,剑尖出!
短剑并未刺向复制体,而是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团飞在半空的炭屑之上!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命火残烬轰然炸裂!
那股源自林风,却又被复制体点燃的命火,在失去凭依的瞬间,沿着无形的因果线,疯狂地反噬向其源头!
百丈之外,那焦黑的复制体全身一僵,身上坚硬如铁的焦黑皮肤,寸寸龟裂,一道道赤红的火光从裂缝中迸射而出,仿佛一个即将爆裂的瓷器。
他没能再前进一步,也未能发出一声惨叫。
在身体彻底自燃成灰烬的前一刻,他那空洞的面孔上,竟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了最后一个字。
“……等……”
夜风卷过,将漫天灰烬吹散。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恐怖存在,就此烟消云散,连一丝气息都未曾留下。
药魂街,重归寂静。
只是,在那灰烬飘散的地面上,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黑丝,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坚硬的青石地缝之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