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大洋换得五间厢房,待双方在中人见证下签字画押,这处宅院便正式易主。价钱虽不算低廉,张广心里却门儿清——晋商到底是晋商!
宅子外观瞧着朴实无华,内里用料、施工却半点不含糊。上等榆木做梁柱,青砖砌得密不透风,就连窗棂上的雕花,都透着晋中匠人的那份严谨。
张广里外转了三圈,越看越觉得拿得出手。特意置办了整套鸡翅木家具,这才恭恭敬敬将常灏南请到新漆的门槛前,双手奉上房契。
“张兄,这如何使得!”常灏南连连摆手,“你自街头拼出来不易,这才刚刚发迹。这几百大洋是你辛苦挣来的,断不能如此破费。不如这样,你原价让与我便是。”他是瞧着张广一点点体面起来的,心知这礼太重。
“三爷容禀。”张广躬身一拜,双手稳稳捧着房契递上前,“小的初涉商界,您也知道,这行当从不是不欺生的地界,往后许多事,少不得要借您的威仪撑撑场面。”他话说得周全漂亮,捧着房契的手自始至终纹丝不动,半分没有收回之意。
常灏南扶正警帽苦笑:“若是金玉林这家伙相赠倒说得通,他放印子钱难免要与警局周旋。可张兄既已走上正途,何苦还要这般?你我虽非深交,但寻常小事打个招呼,常某岂会推辞?”
“有三爷这句话,比千金还重。”张广抬头时眼底闪着精光,“您留过洋,见识过人,他日必成大器。这么着成吗?宅子您先住着,待来日飞黄腾达时若嫌窄仄,再赐还小的,让我也沾些贵气岂不更好?”
常灏南望着院中的布置,忽然朗声笑道:“罢了!这份心意常某收下,这份情,我也记在心里了。”
常灏南总算有了自己的小院,眼见着日子一天天敞亮起来,却不知在北洋为官,从来不是件容易差事。
这日他正收拾新居,总局突然来人传唤。常灏南心头一紧,这位顶头上司的做派,他这些日子早已领教:分明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偏偏长袖善舞,最会做人,能在各方权贵间周旋得滴水不漏。此刻突然召见,恐怕又是桩棘手的差事。
他不敢耽搁,整了整警服便匆匆骑上自行车赶往总局。待叩响局长办公室的桃木门板时,里头正传出阵阵嬉笑。可就在他推门的刹那,满室谈笑倏然沉寂。
但见局长双手按在红木桌上,故作深沉地压低嗓音:“进来。”汇理银行王副总裁端着咖啡杯,眉宇间凝着霜雪;外交部的曹次长更是对着报纸连连叹息,仿佛江山社稷系于旦夕。
“卑职来迟了。”常灏南立正行礼,警靴后跟轻轻相碰。
“灏南,”局长推过一张地图,“从今天起,这些街区要重点排查。凡是外来人员说不清钱财来源、道不明职业身份的,一律先拘押再审讯。”
他突然重重拍案,“咱们肩负着京城的治安重任,要想让这里长治久安,关键就看你的行动了。灏南,你务必记住,肃清满人留下的积弊,抓好这次治安整顿,刻不容缓!”
“局座明鉴!”常灏南嘴上应得利落,心底却泛起疑云。这般兴师动众,难不成是要搜捕什么要犯。
曹次长忽然摘下金丝眼镜,语重心长地补充:“切记落实到每个人!半月之内,这些街区许进不许出。”他特意顿了顿,“可疑分子,必须逮捕审问!”
常灏南垂首称是,眼角余光却瞥见王副总裁摩挲着翡翠扳指。外交次长亲自督办治安?银行巨头坐镇警局?这阵仗未免太过蹊跷。
“即日起全员值守,封锁各路口。”局长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王副总裁却忽然开口:“且慢。此事需你亲力亲为。”他朝门外扬了扬下巴,“出去自有人与你分说。”
常灏南躬身退出时,后背已沁出冷汗。此事处处透着蹊跷,难不成有事要发生?他忽然觉得手中那张地图,正烫得像块烙铁。
走出警局,常灏南刚要翻身骑上自行车,便被一道壮实身影稳稳拦住。来人裹着靛蓝镶银边的蒙古袍,腰间镀金的饰品亮得晃眼,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却在开口时特意压低了声线:“常局长,上头的吩咐,您该听过吧?劳驾,借一步说话。”
“说过,您带路吧。”常灏南见此人装扮,心头掠过一丝猜测。蒙古人?难不成是这事还涉及领土纠纷?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请。”
男子引着他走向街角一辆奢华马车,车帘绣着暗金纹,连座位都裹着一层厚绒,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物件。
常灏南目光扫过那身蒙古袍,再触到马车的奢华制式,心里的迷雾瞬间散了大半。全城权贵都开车了,还能用这么这般讲究马车的,除了那些顽固的遗老,便只剩胃口越来越大的老毛子。
掀开门入内,常灏南坐在车厢里,享受着舒适的座椅,平稳的行驶。待马车停稳,他跟着男子走进一座僻静宅院,见着正厅里端坐的两人,便彻底印证了猜想。
主位上是外交部的公使陈大人,旁侧坐着个高鼻梁、蓝眼珠的老毛子,手里的海泡石烟斗正燃着淡淡的烟雾。
“常局长,这位是伊万诺维奇先生。”陈大人开门见山,指尖在桌上的文件袋上敲了敲,“三日后,我们要在恰克图签一份协约。京里近来不太平,若有乱子扰了签约,你我都担待不起。”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施压的意味,“报纸该印印、该发的发,但凡是涉及协约的只言片语,必须拦下来。戒严期间,你多费心。放心,不用你动粗,按章程来就行。”
伊万诺维奇听完,突然拍了拍手。方才引路的蒙古汉子立刻捧着个红木盒子进来,“咚”地一声放在桌上。
盒盖掀开时,十根金条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伊万诺维奇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陈大人笑着翻译:“那位亲王说了,这点心意请您收下。除了金条,还有三百头羊,已经在城外牧场等着了。”
常灏南的手猛地颤了一下,喉结一动咽下了口水。他盯着那些金条,又怎会不知,这份“协约”背后藏着多少猫腻?
拿了钱,他就是帮着外人啃食国土的败类;可若是不拿,今天这院子他能平安走出去吗?日后那些大人的“小鞋”,他又扛不扛得住?冷汗悄悄浸透了衬里,他垂在身侧的手,终究没敢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