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春,王大人缓缓放下手中的报纸,心中暗潮涌动。强如法兰西,竟也在战火中狼狈不堪,这世道,还有什么靠得住?
法兰西战争债券一再加码,洋人银行也未必稳妥。他越想越心惊。若是有朝一日,那笔见不得光的款子被洋人翻出来,别说这笔钱,怕是连乌纱帽都难保。
他托着下巴,手里的银汤匙在桌面上敲了半晌,他终于朝外吩咐:“备车,去庆王爷府上。”
既决定转移,不能不告知庆王爷。这位王爷对他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于公于私都该透个风。
谁知这一说,竟捅了马蜂窝。庆王爷当即表示也要转移存款,消息在昔日权贵的圈子里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好些个前朝勋贵都跳了出来。
这些人,哪个不是从前朝的国库里吸饱了血的?国内钱庄他们信不过,身家性命都托付在洋人的银行里。
如今风声鹤唳,一动便是大手笔。王大人只得打起精神,施展浑身解数。先将巨款兑成英镑,又购入黄金、珠宝,一一存入保险柜。连着忙碌三四日,总算将众人的财物安排妥当,转移之事也提上了日程。
行动当日,他破天荒地清早便起了身。仆人奉上煨了一夜的鸡汤,他只呷了两口便搁下了。自顾自用清茶漱了口,目光落在心腹仆人正为他烧制的烟泡上。
直到那烟泡烧得圆润晶莹,宛如熟透的玛瑙,他才挥退鸡汤,将精致的烟具在榻上摆好。躺下身,对着烟灯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烟雾在肺腑间流转,周身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连笼中那只连日来萎靡不振的画眉,此刻也活泼起来,清脆地啼叫着。
“嘿,你这小东西,倒也识得享受。”他对着鸟笼轻笑,听着婉转的鸟鸣,心头的阴霾似乎被这烟雾与声响暂时驱散了。
半个时辰后,他精神焕发地起身。戴上那顶象征身份的瓜皮小帽,架上新式的墨色墨镜,手中一根鎏金的鸡翅木文明杖点着地,出门登车,径直往东交民巷去了。
到了办公室里,他利落地填好单据,径直走向地下室金库。指节在柜台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开柜,取东西。”
“王总,这……这么多都要开?”经理接过单据一看,愕然抬头。
“不认得字么?”他语气一沉,不耐地扫了过去,“全开!这是总行特许的要务,还需向你解释?”
“不敢,不敢。”经理唯唯诺诺地低下头,赶忙取出钥匙,开启厚重的保险库门,将一个个保险柜逐一打开,任他取走其中之物。
整整十八个沉甸甸的箱子被搬了出来。王大人一摆手,心腹们便默契地开始装车。他早已周密部署:车队需在城里绕行一圈,中途换车,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回。
届时只需按一下喇叭,他便从楼上下去,径直走进隔壁的花旗银行存款。计划看似天衣无缝。
目送箱子装妥,他这才慢悠悠转身上楼。要了一杯奶咖,多加块方糖,踱到窗边。楼下,轿车缓缓驶离门口,汇入街巷的车流。
他端起温热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追随着远去的车队,看似悠闲,唯有他自己知道,那缓缓驶离的轿车,正压着他和不少昔日权贵全部的身家。
福特轿车缓缓驶离东交民巷,沿着王府井大街行至长安街。清晨的大街热闹非凡,街上车水马龙,小贩遍布。
轿车穿过天安门,过了南海,最终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几人正忙着将几只沉甸木箱搬上一辆等候多时的黑色轿车,忽然一辆骡车不紧不慢地驶来。
“臭要饭的,滚开!”骡车夫挥鞭喝骂。只见一个左袖空荡的乞丐倒在路中,挣扎着却难以起身。王大人司机皱眉上前,掏出几枚铜钱掷在地上:“拿了钱快滚!”
乞丐连声道谢,匍匐着挪向铜钱。就在指尖触到钱币的刹那,他眼中凶光乍现,脑后长辫如毒蛇出洞,辫梢寒芒一闪而过。司机猝然捂住喷血的咽喉,瞪大的眼中满是惊愕,喉间只能发出“咯的声响。
几乎同时,骡车夫长鞭破空,“啪啪”两声脆响,正在搬运木箱的两个伙计手腕顿时皮开肉绽。沉重的木箱砸落,将他们的脚骨压得粉碎。不待惨叫声起,车夫已欺身近前,袖中短刀连闪,刀刀致命。
乞丐此时已然起身,脑后的辫子上一支落叶镖若隐若现,正滴滴答答淌着血珠。二人配合默契,转眼已将尸首塞进轿车,将那些个沉甸甸的木箱搬上骡车。
车夫扬鞭一甩,骡车便渐渐消失在街上,只余地上一滩暗红在夯土路上渐渐凝固。
骡车慢悠悠穿过两条长街,林公子正倚在马车上捧书细读。听见轱辘声,他抬眼一瞥,见那骡车不紧不慢地驶来,唇角微扬,目光转向停在身后的马车。
不过片刻功夫,车夫已将骡车上的木箱尽数搬进马车。二人默契地抱拳作别,车夫扬鞭驱车离去。林公子这才放下书卷,躬身钻进车厢。马车缓缓启动,朝着东交民巷方向驶去。
行至半途,林公子忽然挑开车帘,示意停车。早已候在路旁的宋少轩快步走近车后。林公子掀开一只木箱,低声道:“快装。装好立刻去存。余下的不急,有些我另有用处。”
宋少轩也不多言,利索地将箱中英镑尽数装进两个手提旅行箱。提着沉甸甸的箱子转身离去时,他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来这民国走一遭,竟连这等事都经历了一遭,当真是始料未及。
他快步登上在巷口候客的人力车:“东交民巷,汇丰银行。”
车夫闻言一怔,随即会意一笑。这位爷是个棒槌,明明往前几步就是目的地,偏要雇车。当下乐得绕了个弯,将宋少轩送到银行门前:“爷,到了,谢谢,四十个铜元。”
宋少轩如数付了钱,拎着箱子迈进银行大厅,找经理要办存款。大堂经理打量着他体面的衣着,立即堆起笑容迎上前:“先生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开个外汇账户。”宋少轩从容应答。
经理取来登记表,“需要我为您翻译......”
“不必,我看的懂。”宋少轩流畅地填写表格,英文书写工整规范。经理见状不由高看他一眼,待看清存款金额时,更是惊得掩口,整整五万英镑!只见宋少轩打开两个箱子,全是五镑面值的大钞!
银行柜台顿时忙作一团。柜台上只听见柜员沙沙的点钞声,职员们清点了一个多时辰才点完。而宋少轩始终安坐在经理室内,慢条斯理地品着红茶,任那经理在一旁殷勤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