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昏聩,人心不古。这乾坤颠倒的乱世里,多少良心早已干涸,只剩处心积虑的算计与图谋。若逢乱世得势之机,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不能被诬陷构害?有道是:乾坤颠倒良心枯,处心积虑有所图,若有乱世出头日,世上何人不可诬!
宋少轩此刻便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祸从天降。他原本正在工地督办新学堂的修建。有户体面人家将祖宅平价转卖于他,只需稍加修缮便可招生办学。
岂料茶馆伙计跌跌撞撞跑来,见了他便哭嚎道:“掌柜的,不好了!一帮学生把咱们茶馆砸得稀烂,街坊邻居趁乱打劫,把铺子都搬空了!关夫人急得动了胎气,已送到方郎中那里去了!”
宋少轩闻言色变,顾不上交代便跳上人力车疾驰而归。远远便见茶馆招牌被踹得粉碎,张广正带人维持秩序。邻居王婶揪着两个混混哭天抢地:“打死人啦!还有没有王法,专欺负老实人家!”
张广冷声道:“您还要脸面吗?上回兵乱您家就来偷搬桌椅,这回索性怂恿人明抢!王叔手里还攥着咱们的钱匣子,街里街坊的,这般行事合适吗?我们打错了不成?”
宋少轩听得分明,脸色顿时铁青:“打得好!给你两条路,明日要么你们自己搬走,要么我帮你们搬。从此在我眼前消失,否则休怪宋某不讲情面。真当我是个软柿子?你们也欺人太甚!”
踏进茶馆,只见满目疮痍。桌椅板凳不翼而飞,电话机被砸烂悬在半空,前厅雅间尽成废墟,连厨房的米面,锅碗瓢盆都被搜刮一空。
张广低头跟进,低声道:“爷,对不住。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实在拦不住......”
“此事因何而起?学生总不会无故闹事。”宋少轩强压怒火,“你替我去查个明白,晚些时候告诉我。”
吩咐罢,他匆匆赶往方郎中宅邸。未进门便听见屋内哀嚎阵阵,果然是动了胎气早产。宋少轩急着要进去,却被方郎中拦住:“已施针安胎,请了稳婆接生。妇人生产总要经历这番折腾,且放宽心。”
宋少轩蹲在院墙边,拦住卖烟女童:“来两盒红锡包,带一盒火柴。”递过五个银毫,拿了烟就蹲在地上满脸愁容抽了起来。
不知抽到第几根烟时,一声清亮啼哭划破夜空。稳婆抱着襁褓出来道喜:“是个小少爷,五斤八两。早产儿需好生将养,千万不能落下病根。”
“差不过半月,分量倒也算足了。”方郎中笑道,“宋掌柜,给孩子取个名吧。这可是你家老大,马虎不得。”
“族谱轮到“光”字辈。勤为书山径,宋少轩凝视婴孩白皙的面容,“愿他勤奋读书,就叫光勤罢。”
他小心翼翼接过这刚刚降临的新生命,心中有了异样的感觉,自个当爹了!
残阳如血时,张广与林公子一同踏进院门。林公子将一张报纸重重拍在桌上,眉宇间凝着寒霜:“有人写了篇文章,说你与东瀛人往来交易,所赚银钱尽是卖国求荣的赃款。字字诛心,学子们受其煽动,这才砸了你的铺子。”
“人已经找到了。”张广接话道,眼底掠过一丝狠厉,“蒙古弟兄们自请出手,定会为爷讨个公道。”
宋少轩缓缓摇头,怀中的婴孩正熟睡。他轻抚着孩子的襁褓,苦笑道:“怎么无人去砸那株式会社?”转身踱向内室时,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萧索。
这世道便是如此,纵使你安分守己,灾祸也会找上门来。名声如同双刃剑,既能护身,也会成为他人踏脚登高的阶梯。
林公子怔在原地,反复品味着宋少轩方才那句感慨。忽然灵光乍现,人力车国内并非无人制造,可没有橡胶车轮,造不出合格的板簧,行驶起来颠簸难忍,这才让东瀛货占了市场。
他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喃喃自语:“果然工业救国才是正途。唯有自家能造,才有底气不买他国之货。若连这般基础物件都造不出,谈何硬气?”
院墙外忽然传来王婶尖利的叫骂,听着刺耳不已:“天杀的黑心商人!连卖国求荣的银子也敢赚!您瞧瞧,把咱们家老王打的!还要逼走我们,不要脸的东西!这是不给人活路啊!”
张广握紧拳头,牙关紧咬:“这世道,兴许真如您说的那般,人心难测。”
林公子闻言笑了笑,语气轻缓却带着几分通透:“从前我倒真动过念头,想把人分门别类,写本看相的书出来。是宋掌柜劝我,与其费心改变人,不如试着改变这世道。总得先让人都吃饱肚子,才能谈得上良心二字。穷人好,是真好;可穷人要是坏,里头的缘由就难说了。他都看得这般通透,你又有什么看不开的?打也打了,气也出了,犯不着再跟这些人置气。”
“你们俩是读书人,骨子里带着清高。我张广是从街头泥沼里爬出来的,只认一个理。给脸就得兜着,要是给脸不要脸,那也别指望我客气。”
他撂下这话,攥着拳转身就走。不过片刻,院外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王婶的哭喊声混在其中,带着破音的求饶:“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林公子望着院门口的方向,指尖无意识摸了摸鼻尖,忽然觉得张广的狠劲、宋掌柜的通透,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全对。
人这东西,终究是太复杂了,哪是“分门别类”就能排的清楚的?用非黑即白的标准去框定,本就是最荒唐的绝对。
远处巷子里,小记者拎着油纸包的烧鸡和半壶烧酒,脚步轻快得发飘,脸上还挂着没褪尽的得意,正往住处晃。没等他拐过巷口,忽然“咚”地撞上一堵硬邦邦的“墙”。
抬眼一瞧,是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肩宽几乎占满了窄巷。两人眼皮都懒得抬,只用眼白扫他,耳朵看着像皱巴巴的饺子,浑身的蛮力隔着粗布短褂都透着让人发虚的压迫感。
“借、借过……”小记者喉结滚了滚,声音发颤地挤出两个字。
“撞了人,还想过?”左边的汉子沉声道,话音刚落,一人伸手扣住他的手腕,一人顺势往他膝弯一绊。小记者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腾空而起,接着“啪”地一声结结实实摔在青石板上,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求饶的话刚到嘴边,后领就被狠狠揪住,像拎小鸡似的提起来,又猛地往巷尾甩去。他像个破布娃娃似的在空中飞了段距离,重重砸在地上,没等缓过劲,又被拎起、甩出,来来回回好几回。
最后一次落地时,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指尖动一下都钻心地疼,想爬却连撑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
一张卷边的报纸“啪”地盖在他脸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传来,他才瘫在地上大口喘气。不用想,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头一回了。他靠在稿纸上添油加醋、捕风捉影混饭吃,才能过得这般滋润。而眼下这点疼,不过是他早就认了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