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铁青着脸回到家中,胸中闷气翻涌。管家惴惴不安地上前禀报近况,听到账目上的巨额开销,他一把夺过账本,目光扫过,脸色瞬间变得狰狞。
“败家娘们!不会下蛋的母鸡,倒晓得挥金如土!”他狠狠地将账本摔在地上,转身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踹开房门冲进了内室。
刹那间,女人的哭泣、尖利的争吵、以及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彻院落。七哥的怒骂声混杂其中,他旋风般地冲出这间屋子,又闯进另一处,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狼藉。整个后院鸡飞狗跳,悲泣之声此起彼伏。
只见遍地是撕裂的绫罗绸缎与砸得粉碎的古玩瓷片,满目疮痍之中,只余下女眷们无助的呜咽与七哥那已然失控的咆哮。他显然已被怒火吞噬了理智。
林慧云倚在墙角,指间抹过唇角,瞥见一抹殷红。她抬眸冷冷投向七哥,声音里尽是委屈:“府上上下都要吃粮,去我爹铺子里采买,何错之有?”
“他妈的!你是我花钱买来的!买来的!懂不懂!”七哥一脚踹翻眼前的矮凳,额角青筋暴起,“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你跟我从窑子里买回来的货色没有两样!从今往后,再多一句废话,再往你那穷家里倒贴一个子儿,我打断你的腿!不下蛋的废物!”
“窑姐?下蛋?你要什么子嗣?”林慧云忽然笑了,那笑意淬着血,浸着毒,“你买回来的窑姐是完璧之身,进门后从未踏出府门半步……她怀了你的骨肉,却被你亲手赶出家门!你还要什么蛋?有了,也被你亲手逼走了!”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七哥耳边。他猛地想起方郎中那日的叹息:“前些日子明明已见起色,怎的又……” 桩桩件件串联起来,真相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柳青腹中的孩子,千真万确是他的种!
“啊——!!”七哥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嚎叫,踉踉跄跄夺门而出,疯了似的去找管家求证。
望着他那狼狈不堪的背影,林慧云陡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凄厉如夜枭,在满目狼藉的屋子里久久回荡,带着几分癫狂,几分悲凉,更有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意。
七哥将家中仆役一个个揪来盘问,得到的答案次次相同,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心头——那确是他的骨肉,也是他亲手将怀着身孕的柳青赶出了家门。
“找回来!”这个念头如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理智。他冲出府门,匆匆唤来司机,直奔韩家潭而去。
然而老妈子所指的那间屋子早已人去楼空,檐下结了蛛网,门前换了新邻。七哥怔在原地,焦虑地来回踱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半晌,他猛地站定。常灏南,宋少轩!这两人,一个是禁烟署署长,手下耳目众多,一个结交八方,茶馆消息不少,正是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立刻折返车上,吩咐前往老裕丰茶馆。不料伙计躬身回道:“掌柜的和常三爷方才饮了酒,说要去城外的学堂看看,已经往顺义去了。”
七哥一听,片刻也等不得,当即命司机调转方向,直奔顺义。车轮滚滚,他攥紧的掌心尽是冷汗。
他必须找到柳青,那是他孩子的母亲。此时此刻,这个曾经被他弃如敝履的念头,成了他全部的希望。
七哥一路厉声催促,时值盛夏,汽车敞着篷,他骂骂咧咧的声响随着风声在平原上传得老远。
顺义一处土房内,炕上躺着的男子闻声猛然一颤。他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抓起倚在墙角的笤帚当作拐杖,踉跄着挪向院门,嘶声喊道:“七爷!七爷——!”
七哥听见动静,示意司机停车,扭头瞥去,皱眉嘀咕:“哪儿来的叫花子?”
那男子一瘸一拐,拼命向前挪动,声音带着哭腔:“七爷!救救我啊七爷!”
七哥定睛细看,顿时怒火中烧,跃下车冲上前去,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末了,他狠狠啐了一口,转身登车扬长而去。
富贵瘫倒在尘土中,两行浊泪滑过脏污的脸颊。他这辈子,就毁在一念之差。当初卷走七哥的钱财,到手却没剩下多少;逃到这乡下置了地,却改不了好吃懒做的本性。
为保住那点田产,他咬牙娶了当地最大地主的女儿。那女人又老又丑不说,娘家更存着吃绝户的心。
见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竟暗中下药,让他身子一天天垮了下去。如今幡然醒悟,却已是插翅难逃。
今日听见七哥的声音,他还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可方才那一顿痛打让他彻底清醒。七爷还是那个七爷,怎会对他这个叛主之人施以援手?
此刻他竟觉得,从前在七哥手下虽时常挨骂,到底锦衣玉食,还能攒下银钱。而今……
不容他多想,闻声赶来的庄户已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起。他无力地挣扎着,像只被拎起耳朵的野兔,再一次坠入绝望的深渊。
地主的女儿双手往腰间一叉,下巴微微抬起,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冷冷地剜在富贵身上。
“想跑?”她嘴角一扯,笑声又尖又利,“也不去十里八乡打听打听,咱这家业是怎么起来的?哪一代“绝户”我们没吃过?就凭你,还能飞出这院子去?别做你那春秋大梦了!”
她往前踱了半步,声音阴冷,更显得歹毒:“老老实实待着,将来给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也算不枉你来这世上走一遭。下辈子嘛……记着投个好人家。”
富贵瘫坐在墙角,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他眼皮耷拉着,眼神空茫茫望向前方,没有光,也没有泪。他嘴唇轻轻动了动,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这人间最后的交代:
“不等下辈子了……”
他自嘲的低着头,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在嘴角绽开,苦涩得像是嚼碎了所有希望。
“做人太苦。下辈子……不要也罢。”
他缓缓合上眼,头重重向后靠上冰冷的土墙。
“若是投不进好人家,在底层……哪家不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