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袜摊上的星图
县城的天桥像个巨大的灰色蜂巢，横跨在喧嚣的马路上方。
傍晚时分，正是它一天中最“沸腾”的时刻。桥面两侧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地摊，贩卖着从廉价的塑料玩具、盗版磁带、到针头线脑、锅碗瓢盆等一切你能想象或想象不到的杂物。劣质收音机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汽车喇叭的嘶鸣，混杂着油烟和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形成一股巨大而浑浊的声浪热流，冲击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
王芳的袜摊，就挤在天桥中段一个相对宽敞的角落。
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布铺在地上，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摞摞五颜六色的尼龙丝袜、棉袜。一个硬纸板牌子斜靠在旁边的栏杆上，上面用粗黑的毛笔写着四个醒目的大字：“香港丝袜！”旁边还用红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摊位。
王芳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那条空荡荡的右裤管卷到膝盖上方，露出下面冰冷的金属假肢关节。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目光扫视着过往行人的腿脚，偶尔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吆喝一句：“香港丝袜！耐穿又便宜咧！”
小丽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她一眼就看到了王芳的假肢在夕阳下反射的金属冷光。她快步走过去，蹲在王芳的摊位前。
“芳姐！”小丽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
王芳抬起头，看到小丽，麻木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小丽来啦？快坐会儿。”她挪了挪身子，拍了拍旁边另一个更矮小的马扎。
小丽没坐，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喧闹的人群，压低声音，凑近王芳的耳朵：“东西带来了吗？”
王芳点点头，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不动声色地用脚尖碰了碰摊位下面一个不起眼的、塞得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
小丽会意，迅速拉开帆布包的拉链一角。里面没有袜子，而是塞满了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砖头”——正是那些她托王芳散出去的《深圳指南》和几本“禁书”。
“好。”小丽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今晚风头好像不对，我刚才在桥头看到几个穿蓝裤子的（指市容管理人员），还有两个生面孔，眼神很贼，一直往这边瞟。”
王芳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冰冷的假肢关节：“那…这些‘袜子’怎么办？藏起来？”
小丽的目光快速扫过摊位上那堆色彩斑斓的尼龙袜，又看了看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市容执法车闪烁的蓝光。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念头在她脑中迅速成形。
“不藏，”小丽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决绝，“不仅不藏，还要让它们‘亮’出来！”
“亮？”王芳不解。
小丽不再解释，她蹲下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整理摊位上的袜子。她不是简单地码放，而是将一双双长筒丝袜卷成细长的卷，然后，像一个在沙盘上排兵布阵的将军，开始在王芳那块不大的蓝布摊位上，用这些袜子卷精心地“画”起了图案。
她将深色的袜子卷摆成勺柄，浅色的摆成勺斗，又用几双红色的袜子卷点缀出几颗“星星”的位置。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
“小丽，你这是……”王芳看着地上渐渐成形的、由袜子卷构成的北斗七星图案，完全懵了。
“来不及解释了，芳姐！”小丽头也不抬，语速飞快，“听我的！等会儿一乱起来，你抱着那个包，往桥西头那个卖煎饼的刘婶摊子后面跑，她后面有个小通道，通后面居民楼的煤棚！记住，包不能丢！不管发生什么，只管跑！”
就在小丽摆下最后一双袜子卷，完成那个巨大而怪异的“北斗七星阵”时，一阵刺耳的哨音和粗暴的吆喝声如同冰水般浇了下来：“都别动！市容检查！收摊！收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只见七八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红袖章的市容管理员，以及几个便装但眼神凶狠的男人，如同虎入羊群般从桥的两端包抄过来。
他们粗暴地踢翻摊位，抢夺货物，呵斥声、哭喊声、物品碎裂声响成一片！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人流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推搡！
王芳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要去抓地上那个装书的帆布包。小丽一把按住她的手，眼神凌厉：“再等等！”
混乱像潮水般涌来。小丽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指着自己摊位地面上那个由袜子卷组成的、在混乱灯光下异常醒目怪异的“北斗七星”，尖声大喊起来，声音压过了所有喧嚣：
“快看啊！老天爷显灵了！地上出星星了！北斗七星下凡了！神迹啊！神迹落在这儿了！大家快来看啊！”
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在极度混乱和恐慌的环境中，产生了难以想象的煽动效果！
无数被驱赶、被惊吓、正急于寻找出口或仅仅是好奇的人群，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来！昏暗的光线下，地上那用五颜六色袜子卷组成的巨大“星图”，确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神秘！
“神迹？”
“北斗七星？”
“在哪？在哪？”
人群的注意力被瞬间转移，巨大的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盲从心理压过了恐慌。
靠近小丽摊位的人流像被磁石吸引，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星图”涌了过来！后面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往前挤，前面的人想看清“神迹”又拼命往前拱！狭窄的天桥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失控的漩涡中心！
“别挤！踩死人了！”
“我的鞋！”
“我的摊子！”
惊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人潮彻底失控，互相推搡、践踏！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市容管理员和便衣，猝不及防地被汹涌混乱的人流裹挟、冲撞，别说抓人收摊，连站稳都困难！他们气急败坏的吼叫声完全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就是现在！跑！”小丽在王芳耳边大吼一声，猛地推了她一把！
王芳瞬间反应过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一把抓起那个沉重的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那条假肢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支撑着她瘦小的身体，像一条灵活的泥鳅，利用混乱人群的遮挡和掩护，奋力朝着桥西头卖煎饼刘婶的摊位方向挤去！
她低着头，假肢的金属关节在混乱中发出急促而轻微的“咔哒”声，仿佛为她逃离的脚步打着节拍。
小丽没有立刻跑。
她站在原地，看着王芳瘦小却异常灵活的身影在混乱的人潮缝隙中艰难却坚定地穿行，一点点接近那个安全的“通道”。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一个被挤得晕头转向的便衣似乎发现了王芳的异常，指着她的背影大喊：“那个瘸子！抱包的！拦住她！”
小丽瞳孔一缩！
她猛地弯腰，抓起摊位上剩下的几捆袜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便衣和涌向王芳方向的几个管理员狠狠砸了过去！
“神迹的袜子！沾了仙气的！谁抢到是谁的福气啊！”她一边砸一边更加疯狂地大喊。
花花绿绿的袜子如同天女散花般砸在那些追赶者的头上、脸上。
这突如其来的、荒诞的“攻击”让追赶者一愣，脚步不由得一滞。就是这宝贵的几秒钟！
王芳的身影已经闪到了刘婶的煎饼摊后面，消失在那个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入口处！
混乱的中心，那个巨大的“北斗七星”袜阵，早已在无数双脚的疯狂踩踏下，七零八落，袜子卷被踩得稀烂，沾满了泥污。
所谓的“神迹”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一个巨大的、由混乱制造的真空地带。市容管理员和便衣们气急败坏地维持着秩序，咒骂着，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抱着包逃跑的瘸腿女人，也找不到那个最先喊出“神迹”的始作俑者。
小丽早已趁乱钻入了另一侧汹涌的人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桥下，市容执法车的蓝光徒劳地闪烁，映照着桥上的一片狼藉和惊魂未定的人群。风中，似乎还飘荡着尼龙丝袜被撕裂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被踩烂的袜子所包裹的《深圳指南》书页的微弱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