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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堂屋的正中央,舅舅的遗像被一方黑纱环绕着。相片上的他穿着多年前的中山装,笑容憨厚而开阔,眼睛里闪着光,仿佛还能听见他带着乡音喊“三朵金花”的爽朗声音。而今,这笑容凝固成了黑白两色,被簇拥在惨白的花圈和冰冷的烛火之间。

空气里弥漫着香火和纸钱燃烧后的呛人气味,混杂着乡邻们带来的各种土产点心杂乱堆放在八仙桌上的油腻味。

低沉的哀乐从老旧录音机里沙哑地流出,循环往复,像一条黏稠的河,拖拽着屋里每一个人的情绪。梅母穿着一身簇新的黑色棉袄,坐在靠墙的藤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遗像,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涸的河床般的皱纹,更深地刻在脸上。她的手无意识地捻着一串磨得光滑的木佛珠,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院子里,帮忙的乡邻们搭起了简陋的灶棚,大铁锅里炖着白菜豆腐,热气腾腾,却驱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和寒意。葬礼是梅林县最隆重的仪式,也是最能照见人情冷暖、家族根基的时刻。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压低的话语声、碗筷碰撞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沉闷而不真切。

梅小丽是连夜从深圳赶回来的。她穿着一身黑西装,风尘仆仆,眼下的乌青透露着疲惫和连日奔波的艰辛。厂房的事刚刚理出个头绪,王大山虽然能干,但许多决策离了她还是不行。她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人群,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心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舅舅走了,母亲的天塌了一角,而她们姐妹,就是撑起另一片天的人。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挎包,里面放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梅小红忙得脚不沾地。作为长姐,又是本地人,里里外外都需要她张罗。她穿着素色的棉袄,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指挥着乡邻摆放桌椅,清点奠仪,安排流水席的座次,声音沙哑却有条不紊。只有偶尔间隙,当她望向舅舅遗像的那一刻,眼神才会流露出一丝深刻的哀恸和茫然。

超市被封的阴影还压在心头,李国庆提供的那个省城低价货源的机会像一把双刃剑,诱人却危险,她还没最终下定决心。但此刻,所有外界的纷扰都必须压下,这是家的时刻,是送别亲人的时刻。

梅小艳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直守在母亲身边,悄无声息地端茶递水,搀扶母亲起身答谢前来吊唁的亲戚和乡邻。周建国的事情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底,那晚广州破厂房里的对峙和那句“一起修”的承诺,之后是更现实的问题——他如何回来?债如何还?康复中心的窟窿怎么补?这些焦虑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但她强撑着,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葬礼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磕头,上香,烧纸,哭灵。哭声最高的是几位远房的老姨婆,她们用悠长而富有韵律的调子,诉说着舅舅一生的辛苦和善良,听得人心头发酸。梅家三姐妹反而哭得沉默,她们的悲伤是内敛的,沉甸甸地坠在心底,化作了更加坚韧的东西。

下午,吊唁的高峰稍歇。帮忙的人们轮流吃饭休息。小丽和小红终于得了空,走到老宅院门外透口气。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路上,路边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划破灰白色的天空。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就看见小艳也从院里走出来,朝村口的方向张望,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期待。

“小艳,看什么呢?”小红问道。

“没……没什么。”小艳收回目光,拢了拢衣服,“妈说想吃点镇上老刘家的桂花糕,我看看送葬用的车回来没有,好去趟镇上。”

姐妹三人一时无话,并排站在院墙根下,看着冷清的村路。一种难得的、脱离了日常琐事和各自危机的静谧,短暂地笼罩了她们。虽然沉默,却有一种无形的纽带在空气中联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

就在这时,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叮铃哐啷”地骑了过来,停在老宅对面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骑车的是个半大小子,后座上驮着一捆竹竿和一卷红布。他利落地跳下车,开始在那片空地上乒乒乓乓地搭起一个简单的架子。

姐妹三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只见那小子手脚麻利,很快就把一个简陋的、用来悬挂横幅的三角架立了起来。然后,他展开那卷红布,上面赫然是几个歪歪扭扭却无比醒目的大字:“梅记百货超市,开业大吉,优惠多多!”

小红愣住了,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超市被封的挫折,更没跟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破釜沉舟、另起炉灶的想法!这横幅……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小艳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指着那横幅下面的一行小字:“姐,你看那底下……”

小红眯起眼睛仔细看,才发现红布横幅的右下角,还用墨笔写了一行小字:“支持康复中心,爱心专柜同步启动。”

这下,连小丽和小艳都惊讶地看向小红。

小红自己也完全懵了,下意识地摇头:“不是我……这……我还没……”

话音未落,又一个身影出现了。是小艳康复中心的那位伤员家属,王大姐。她手里捧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走得有些吃力,却满脸红光。她径直走到那刚立好的横幅架子下,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东西靠在架子上,然后掀开了红布——

那是一面崭新的锦旗。红丝绒底,金色的流苏,上面用黄色的丝线绣着两行大字:“妙手仁心暖人间,助残济困恩如山”。落款是“康乐康复中心全体学员及家属敬赠”。

王大姐看到站在对面的三姐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搓着手走过来:“梅医生,小红,小丽……你们都在啊。这锦旗,是我们大家一点心意,早就做好了,一直没机会送……听说今天……我们就想着,送来给老人家看看,也让大家知道,梅家都是好人,在做积德的事……”

小艳的眼圈瞬间又红了,上前握住王大姐粗糙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小红看着那面锦旗,又看看那条突兀又充满生命力的开业横幅,脑子里一片混乱,却又有一种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一直沉默的小丽,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条横幅,又看向小红,忽然开口,语气是惯有的直接:“大姐,你要继续自己单干?开超市?”

事已至此,小红也无法再隐瞒,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涩:“嗯。那边的店……被孙局长和王丽联手封了。正好有留职停薪的政策,我就想……不如自己干。只是没想到……”她看向那横幅,一脸困惑,“这消息怎么传出去的?谁弄的?”

小丽没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条在冬日寒风里微微抖动的红布横幅,又看了看那面凝聚着感恩的锦旗,眼神复杂。她忽然转身,对小红和小艳说:“你们等我一下。”

说完,她快步走回老宅院里,径直走向自己放在角落的行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又快步走了出来。

她走到小红和小艳面前,先将信封塞到小艳手里。小艳一愣,捏了捏厚度,脸色顿时变了:“小妹,这……”

“这是五千块。”小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厂房那边刚租下,钱也紧,这是我能挪出来的全部。你先拿去,救你的康复中心。工人的药费不能拖,该买的设备也得买。不够的,我们再想办法。”

小艳的手颤抖着,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火,又想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小丽……我不能……你那边也难……”

“让你拿着就拿着!”小丽语气硬邦邦的,却伸出手,用力握了一下小艳冰凉的手指,“赔了算我的。但中心不能垮,那是你和周建国最大的事。”

说完,她不等小艳回应,目光转向小红,语气同样干脆:“大姐新超市,什么时候开张?缺多少启动资金?”

小红还处在震惊中,下意识回答:“大概……下个月初。货架、货款、租金……至少还得投入这个数。”她比划了一个手势。

小丽眉头都没皱一下,从自己随身的挎包里又拿出一个略薄些的信封,塞进小红手里:“这是两千,先拿着。我深圳的店刚开始周转,只能拿出这些。算我入股,或者算借你的,都行。”

小红握着那两个沉甸甸的信封,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妹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小丽在深圳有多难,那个破厂房,那些嗷嗷待哺的工人,每一分钱都是她咬着牙硬拼出来的。可此刻,她几乎拿出了全部能动用的流动资金,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她们。

院子里,梅母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她们三姐妹。她看到了那条红得耀眼的开业横幅,看到了那面情意深重的锦旗,看到了小丽往两个姐姐手里塞信封的动作,也看到了她们三人眼中闪动的水光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密联结的神情。

老人蹒跚着走过去,午后的阳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她伸出手,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先是轻轻摸了摸小艳手里的信封,又拍了拍小红攥紧的手,最后,落在小丽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她没有看任何一个人,目光仿佛穿过了她们,望向很远的地方,声音沙哑而缓慢,却像锤子一样敲进每个人的心里:

“你们啊……”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句。

“就像三根风筝线。”

姐妹三人都抬起头,望向母亲。

梅母的目光缓缓扫过她们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历经沧桑后的了悟和担忧。

“看着是各自飞着,”她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可底下的根,都缠在一块儿。断了一根……”

她再次停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变得悠远而哀伤,仿佛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

“这个家,就真的要散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块拼图,猛地嵌入了三姐妹的心口。所有的挣扎、委屈、各自的艰难、以及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本能的相互扶持,都有了最终的落点和意义。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是为了飞得多高多远。

仅仅是为了,这个家,不能散。

小艳的眼泪流得更凶,她紧紧攥着那个装着五千块的信封,仿佛攥着康复中心那些伤员们的希望。

小红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两个信封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小丽别开脸,飞快地用指尖擦了一下眼角,再转回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倔强和冷静,但眼神却柔软了许多。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之前的压抑和茫然,而是一种充实的、心照不宣的沉重和温暖。

过了一会儿,小红像是下定了决心,她看向小丽和小艳,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超市第一个月的利润,不管多少,我拿出一半,捐给康复中心。”

小艳猛地抬头,想说什么,却被小红用眼神制止了。

小丽看着她们,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又没笑出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人再说话。

冬日淡淡的阳光下,三姐妹不约而同地向前一步,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们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压抑的、彻底的哭声终于从胸腔里释放出来,不是为了舅舅的离去,也不仅仅是为了各自的艰难,更是为了这条她们共同拉扯着的、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纽带。

母亲的眼泪也终于再次落下,她却转过身,用袖子狠狠擦去,望着舅舅的遗像,喃喃道:“他弟啊……你看看……你看看她们……你放心了吧……”

风吹过,老宅门口那条崭新的、略显粗糙的红布横幅,“梅记百货超市”几个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的、燃烧的旗帜。

而姐妹三人紧紧的拥抱,就是这面旗帜之下,最坚实、最温暖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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