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如刀似剪,刮过京城巍峨的朱红城墙,也刮过那些曾经车水马龙、如今门庭冷落的世家府邸。往日象征着无上荣宠与地位的朱雀大街东侧,那座占地百亩、曾夜夜笙歌的镇国公府,此刻正浸泡在一派死寂的严寒之中。
府门上方,那方御笔亲题的“敕造镇国公府”金匾,昔日流光溢彩,如今却蒙上了厚厚的尘埃,边角处甚至有了蛛网的痕迹。曾经光可鉴人的黑漆大门,漆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朽坏的木质,像一块块难以愈合的疮疤。门口那对据说是前朝巧匠以精铁混铸铜狮,曾是权势与威严的象征,此刻一只眼眶空洞,不知被谁剜去了眼珠,另一只则布满污秽,早已失了往日神采。
风穿过门缝,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同冤魂的哭泣。
府内,更是满目疮痍。抄家的队伍早已来过数轮,昔日琳琅满目的多宝阁空空如也,珍贵的字画古籍被席卷一空,只剩下一些搬不走的笨重家具,东倒西歪,积满灰尘。名贵的苏绣屏风被撕扯破败,上面的花鸟虫鱼仿佛也在风雨中凋零。庭院里,精心打理过的奇花异草早已枯死,假山倾颓,曲水流觞的小溪干涸见底,只剩下污浊的淤泥和几片枯黄的落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
昔日仆从如云、连呼吸都带着谨慎的深宅大院,如今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
内院一处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偏房里,曾经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镇国公夫人柳氏,正蜷缩在一张破旧的矮榻上。她身上裹着的,是一件颜色黯淡、袖口磨损的旧棉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锦绣纹样。一头曾经保养得乌黑油亮的青丝,如今已是灰白交杂,胡乱地用一根木簪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更添憔悴。
她微微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件仅存的贴身旧衣和一点点早已干硬发霉的糕点——那是她偷偷藏下,准备留给孙儿的。她的脸上,昔日圆润富态的光泽已被深刻的皱纹和菜色取代,只有那双曾经看透后宅风云、精明锐利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不肯完全泯灭的骄傲,只是这骄傲,如今被更深的茫然与恐惧覆盖。
冷,刺骨的冷。不是炭火能驱散的寒冷,而是从心底里弥漫出来的,对未来的无尽寒意。她记得,就在去年冬日,这屋里还暖如春日,银丝炭在错金螭兽炉里烧得通红,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她身着貂裘,捧着暖手炉,看着儿孙绕膝,享受着身为超一品诰命的尊荣。
而如今……她哆嗦了一下,将破旧的棉袍裹得更紧些。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寒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吹得桌上那盏只剩一点灯油的油灯灯火摇曳不定,映得她脸上的阴影也明明灭灭。
“祖母……我饿……”一个微弱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柳氏低头,看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孙子,才五岁的阿宝。孩子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瘦得脱了形,大眼睛显得格外突出,却失去了孩童应有的神采,只剩下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小小的身子在单薄的衣物里瑟瑟发抖。
柳氏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孙儿冰凉的小脸,喉咙哽咽,半晌,才沙哑地挤出一句话:“好阿宝,再忍忍,再忍忍……你娘……你娘出去找吃的了,很快就回来……”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阿宝的母亲,她的大儿媳沈氏,那个出身江南书香门第、一向温婉柔顺、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的女子,此刻,正为了几口残羹冷炙,在她曾经或许不经意间施舍过、甚至轻视过的人门前,忍受着难以想象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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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高大的后门所在的小巷,比前门更显破败阴森。
沈婉清(沈氏)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陶碗,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太多的冷,因为一种更尖锐的、名为“尊严”的东西,正被一点点碾碎的痛苦,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感官。
她在一扇略显气派的黑漆小门前停下脚步。这是府里昔日一个大管事的家。那管事姓王,靠着国公府的势,在外头置了宅院,儿子也捐了个小官,如今也算是体面人家了。
她抬起手,想要敲门,却仿佛有千钧重。这只手,曾经抚琴、作画、拈花、品茗,何曾做过这等乞怜之事?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往昔的画面。王管事和他的婆娘,在她面前是何等的恭敬谄媚,年接下跪着磕头,说着“愿夫人福寿安康”的吉祥话。她随意赏下的一支簪子、一匹绸缎,都能让他们感恩戴德好几个月。
而如今……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灌入肺腑,激得她一阵剧烈的咳嗽。终于,她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环。
叩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满是横肉、透着不耐烦的妇人的脸。正是王管事的妻子,王氏。
王氏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婉清,虽然她穿着寒酸,低着头,但那依稀可辨的秀丽轮廓和骨子里的气质,还是让王氏认出了她。
王氏脸上瞬间堆起一种混合着虚假同情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的复杂神色,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惊讶:“哎哟喂!这不是大奶奶吗?您怎么……怎么到我们这贱地来了?这大冷天的,快,快进来暖和暖和?”话是这么说,她却丝毫没有让开身子请人进去的意思。
沈婉清的脸在兜帽下瞬间变得滚烫,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王……王家婶子,不……不用麻烦了。我……我是想问问,家里可还有……还有吃剩的……一点饭食?孩子……孩子饿得受不住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过喉咙。
王氏“啧”了一声,脸上那点虚假的同情也淡了下去,换上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哎,说起来也是造孽哦!谁能想到偌大的国公府,也有今天这般光景?”她斜眼看着沈婉清手里的粗陶碗,嗤笑一声,“剩饭?我们小门小户的,哪有什么多余的剩饭?这年头,粮食金贵着呢!”
沈婉清的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王氏看着她这副样子,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才慢悠悠地转身,朝着院里喊了一嗓子:“狗剩!去,把厨房里那碗喂狗的泔水……啊不,把那点早上吃剩的粟米粥拿来!好歹是旧主家,总不能看着人饿死不是?”
“泔水”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沈婉清的耳朵里。她眼前一阵发黑,浑身冰冷。
很快,一个半大的小子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盆出来,里面是半盆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上面还飘着几片烂菜叶。
王氏接过瓦盆,却不是递给沈婉清,而是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随手倒进了她手中的粗陶碗里,一些粥汤溅出来,落在沈婉清冰冷的手背上,黏腻冰凉。
“拿去吧,大奶奶。”王氏拍拍手,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好歹能吊着命。不是我说,您也得早点想法子,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们当家的如今也不容易,一大家子要养活呢……”
沈婉清没有抬头,也没有道谢。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碗里那点浑浊的、散发着馊味的所谓“粥”,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强行逼了回去。在这里流泪,只会让这妇人更加得意。
她紧紧捧着那只碗,仿佛捧着全家人唯一的生路,也捧着自己碎裂成齑粉的尊严,转身,踉踉跄跄地逃离了那扇门。身后,传来王氏毫不压低声音的嘲讽:“哼,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大奶奶呢!落魄凤凰不如鸡……”
寒风卷着这句话,像刀子一样追着她,刮得她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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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婉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座破败府邸的。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
穿过一道道曾经熟悉、如今却陌生得令人心慌的门廊,绕过一片片枯死的花园,她回到了那间偏房。
婆婆柳氏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光,但在看到沈婉清煞白的脸色和手中那只粗陶碗里少得可怜、品相不堪的食物时,那点光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了更深的绝望。
“娘……我……我讨到了一点……”沈婉清的声音干涩沙哑,她将碗递过去。
柳氏接过碗,只看了一眼,身子便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浑浊的、散发着异味的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脸上,扇在她坚守了几十年的骄傲上。
“这……这是……”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是……是王管事家给的……”沈婉清低声道,再也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滑落。
“王氏……那个贱婢!”柳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怨毒的光芒,“当年她男人贪墨府里银钱,还是我念在他多年辛苦,网开一面,只打了二十板子撵出府去……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他送官究办!乱棍打死!”
她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阿宝闻到食物的味道,怯生生地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那只碗,小声说:“祖母,娘,阿宝饿……”
孩子天真而无辜的眼神,像最后一把钥匙,打开了屈辱的闸门,也击碎了所有无用的愤怒和回忆。
柳氏看着孙子渴望的眼神,又看看儿媳苍白的脸和脸上的泪痕,再看看碗里那点堪堪能续命的东西。所有的愤怒、怨毒、不甘,最终都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带着死寂意味的叹息。
她伸出颤抖的手,拿起碗里唯一还算干净的一把小木勺,舀起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阿宝嘴边。
“阿宝乖,吃吧……”她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阿宝迫不及待地张开嘴,贪婪地吞咽着那寡淡甚至带着怪味的粥水。
沈婉清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庭院中那棵早已落光了叶子、枝桠狰狞的老槐树。
曾几何时,她也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知书达理,吟风弄月。及笄之年,嫁入这钟鸣鼎食之家,成为世人艳羡的国公府长孙媳。那时,她以为一生都会如此,在锦绣堆里,相夫教子,安稳富贵。
她记得府里鼎盛之时,每逢宴饮,是何等的奢华无度。水陆珍馐,罗列满案,熊掌驼峰,猩唇鲤尾,皆是寻常。吃不完的佳肴,许多不过是略动几筷,便撤了下去,最终归宿,不过是泔水桶,用以喂猪,或是赏给下等仆役。那时,谁曾想过,一粒米、一口汤的珍贵?
她记得有一次,厨房不慎将一道她喜欢的蟹黄羹做咸了些,她不过微微蹙眉,一整盅价值不菲的羹汤便被当即撤下,倒入泔水桶。负责的厨娘吓得跪地求饶,被打了十板子。她当时甚至还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如今想来,是何等的讽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幼时读过的诗句,此刻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那时她无法真正理解其中含义,只觉得是诗人夸张的讽喻。如今,她才真切地体会到,那“臭”的酒肉,与那“冻死骨”之间,原来只隔着一场命运的狂风暴雨。
她们如今,不就是在乞讨着昔日自己弃如敝履的“残羹”吗?不,甚至连残羹都不如!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难道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是镇国公府历代骄奢淫逸、仗势欺人、贪墨枉法所累积的业障,最终报应在了她们这些后辈身上?
她想起公公(老镇国公)在世时,为了讨好上司,如何利用职权,侵吞军饷;想起丈夫为了谋取暴利,如何与地方官勾结,垄断盐铁,逼得多少小商贩家破人亡;想起小叔子在外强占民田,闹出人命,最后不过是花了几百两银子便不了了之;想起府里的少爷小姐们,如何挥金如土,为博佳人一笑可掷千金,对待下人动辄打骂,视若草芥……
这一桩桩,一件件,以往被权势和富贵掩盖着,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成为炫耀的资本。如今大厦倾颓,遮羞布被撕开,那些被遗忘的罪孽,仿佛都化作了无形的债主,在这破败的庭院里冷冷地注视着她们,嘲笑着她们如今的落魄。
“咳咳……咳咳咳……”婆婆柳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沈婉清的沉思。
柳氏咳得弯下腰去,沈婉清连忙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触手之处,是嶙峋的骨头,昔日丰腴的体态早已被苦难消磨殆尽。
“娘,您喝点水。”沈婉清倒了一碗早已冰凉的茶水,递过去。
柳氏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缓过气来,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喃喃道:“报应啊……都是报应……当年,李御史家被抄,他夫人带着女儿上门求助,我只给了十两银子就打发了……那时觉得已是仁至义尽……如今想来,那时她们……怕也是如同我们今日一般绝望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与彻骨的凉意。
沈婉清默然。她何尝不曾如此?娘家表姐家道中落,前来投奔,她虽收留了,却难免流露施舍之色,表姐敏感,住不到半月便黯然离去,从此再无音讯。如今想来,自己那时的“善意”,又何尝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羞辱?
原来,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而落井下石者,往往就是昔日那些锦上添花之人。
“婉清,”柳氏突然抓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带着 desperate 的力量,“我们……我们得活下去……为了阿宝,也得活下去……这张老脸,这身傲骨……都不要了……都不要了……”
老泪,终于从她干涩的眼眶中滑落,混浊地流过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破旧的棉袍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沈婉清反握住婆婆冰冷的手,用力点头,泪水也再次决堤。婆媳二人,在这凛冬的破屋里,相拥着,借由彼此身体里那一点点残存的温度,汲取着微弱的、活下去的勇气。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寒风呼啸得更紧了,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枯叶,拍打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为这座昔日豪门的彻底败落,奏响的一曲凄厉挽歌。
那只粗陶碗里,一点点残羹早已被阿宝舔舐干净。孩子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因为肚子里有了点东西,暂时抵住了饥饿,沉沉睡着了,小小的眉头却依然紧皱着,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沈婉清轻轻给儿子掖了掖根本不足以御寒的破毯子,望着孩子瘦削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怆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朱门败落乞残羹”的滋味,这尊严被践踏、生命被轻贱的痛楚,这世态炎凉、人情反复的残酷,如同一把巨大的铁锤,砸碎了她过去几十年构筑的所有认知和幻想。
富贵如云,权势似烟,转眼即成空。
唯有此刻,在这饥寒交迫、尊严扫地的绝境之中,她才真正开始审视自己的一生,审视这个家族庞大的阴影,审视那些被繁华掩盖的罪恶与不公。
这碗乞讨来的、馊臭的残羹,喝下去的是活下去的本能,咽下去的,是整个煊赫家族急速坠落后的尘埃,也是对她,以及对所有沉溺于浮华、迷失在权欲中之人,一记最沉重、也最鲜血淋漓的警示。
夜,还很长。前路,依旧茫茫。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最深的绝望里,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