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冰碴,呼啸着刮过营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陆文轩掀开帐帘,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帐外,巡逻士兵的铁甲上结了一层薄冰,每一步都发出铿锵的碰撞声。
这是他们撤离金陵的第三个月,也是在这荒山野岭中驻扎的第九十七天。
“将军,该换药了。”军医捧着药箱走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文轩点点头,脱下上衣,露出胸前那道狰狞的箭伤。箭伤虽已愈合,但每逢阴冷天气,仍会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他那一日的惨烈。
“夫人的伤势如何了?”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军医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低声道:“夫人的箭伤太深,伤及肺腑,加上这一路的奔波...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但彻底恢复,恐怕...”
文轩闭了闭眼,心中一阵绞痛。三个月前的那场突围,青岚为他挡下致命一箭,自己也身负重伤。他们带着残部一路北上,最终在这座名为苍云岭的山中暂时落脚。
“我去看看她。”换完药,文轩起身向隔壁营帐走去。
青岚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听见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你来了。”
文轩在她床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青岚轻声说,却忍不住咳嗽起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文轩心如刀割。他知道她在强撑,就像她知道他也在强撑一样。这三个月来,他们带着不足千人的残部,在这荒山野岭中艰难求生。缺衣少食,伤病缠身,还要时刻提防北狄的搜捕。
“刚才探马来报,北狄的巡逻队已经搜到山脚下了。”文轩低声道,“我们可能要再次转移。”
青岚点点头,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深深的疲惫:“将士们...还撑得住吗?”
文轩沉默。如何撑得住呢?铁衣远戍,辛勤已久。这些跟随他们出生入死的将士,已经在这苦寒之地坚守了近百个日夜。铁甲磨破了他们的肩膀,寒风吹裂了他们的皮肤,缺粮少药更是让伤病与日俱增。
但他最终还是说:“撑得住。他们都是大燕的好儿郎。”
青岚看着他眼中的血丝,心中了然。她轻轻握紧他的手:“带我去看看将士们吧。”
“可是你的伤...”
“不碍事。”青岚挣扎着要起身,“我是他们的主心骨,不能总是躺着。”
拗不过她的坚持,文轩只好扶着她走出营帐。
营地里,将士们正在寒风中操练。他们的铁甲早已锈迹斑斑,刀剑也多有缺损,但每个人的眼神依然坚定。见青岚出来,他们纷纷停下动作,向她行礼。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一个年轻士兵关切地问。
青岚微笑:“躺久了,出来走走。”她环视众人,声音虽轻却清晰,“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朗声道:“夫人言重了!保家卫国,是我等的本分!”
“是啊夫人!我们不辛苦!”众人齐声应和。
青岚眼中泛起泪光。这些可爱的将士,自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依然毫无怨言。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回到营帐,青岚对文轩说:“我想给将士们改善一下伙食。眼看就要过年了,总得有点过年的样子。”
文轩苦笑:“我们的存粮只够维持半个月,哪还有多余的粮食改善伙食?”
青岚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对翡翠耳坠和一支金簪。
“这是...”文轩认出来,这是青岚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一直贴身珍藏。
“拿去当了吧,换些粮食和布匹回来。”青岚平静地说,“将士们跟着我们出生入死,不能让他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可是这是岳母大人留给你的...”
“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青岚打断他,“母亲若在天有灵,也会赞成我这么做。”
文轩还要再劝,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踉跄着冲进来:“将军!夫人!北狄...北狄攻上山了!”
文轩猛地站起:“多少人?到哪了?”
“至少三千人,已经突破第一道防线,王校尉他们...全部战死了!”
文轩脸色骤变,立即下令:“全军备战!护送夫人从后山撤离!”
“不!”青岚抓住他的手臂,“我不走!我要和将士们在一起!”
“青岚!你的伤...”
“正是因为我有伤在身,才更不能走!”青岚目光坚定,“若我临阵脱逃,军心必散!今日我就是要让将士们知道,我沈青岚宁可战死,也绝不丢下他们独自逃命!”
文轩注视着她苍白的脸和坚定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他重重点头:“好!那我们就并肩作战!”
苍云岭的攻防战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北狄军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而文轩他们只有不足千人,且大半带伤。但凭借着地形优势和誓死的决心,他们一次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
青岚坚持留在前线。她不会武艺,就帮着搬运箭矢、包扎伤员。每当有将士负伤倒下,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救治;每当军心稍有动摇,她坚定的身影就是最好的鼓舞。
一个年轻的士兵腹部中箭,肠子都流了出来。青岚不顾血腥,跪在地上为他包扎。士兵抓住她的手,气若游丝:“夫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青岚强忍泪水,柔声道:“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士兵惨然一笑:“夫人...别骗我了...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娘在青州...若您有机会...帮我把这个交给她...”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玉佩,塞到青岚手中,“告诉她...儿子没给她丢人...”
说完,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青岚紧紧握着那枚尚带体温的玉佩,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战至日暮,北狄暂时退兵。文轩清点人数,心沉到了谷底——能战的已不足五百人,箭矢将尽,粮食也只够维持三天。
“将军,我们突围吧!”一个将领建议,“再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文轩看向青岚,见她正为一个伤兵喂水,动作轻柔,眼神坚定。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们刚成婚时,青岚还是个见到血就会晕倒的闺阁女子。而今,她却能在尸山血海中面不改色地救治伤员。
乱世,究竟改变了多少人?
是夜,文轩和青岚并肩站在山崖上,望着山下敌营的点点火光。
“还记得我们刚成婚的时候吗?”文轩忽然问,“那时你连杀鸡都不敢看。”
青岚微微一笑:“是啊,那时多好,太平盛世,无忧无虑。”
“后悔吗?”文轩轻声问,“后悔嫁给我,卷入这乱世纷争?”
青岚摇头:“从未后悔。若是太平盛世,我或许能做个安享富贵的贵夫人,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也可以这般坚强。”她望向远方,目光深邃,“乱世如熔炉,要么被熔化,要么被炼成钢。”
文轩握住她冰凉的手:“等这场仗打完,我们回金陵,重修沈府,在院子里种满梅花。”
青岚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好,种红梅,像我们初见时那样。”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个约定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
第二天,北狄的攻势更加猛烈。他们动用了投石机,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守军阵地,整个苍云岭都在颤抖。
午时,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后山的粮仓被火箭击中,他们最后的存粮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消息传来,军心开始动摇。文轩站在高处,望着下面惶惶不安的将士,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诸位!粮草虽尽,但我们还有手中的刀剑!大燕的儿郎,宁可战死,绝不饿死!”
他的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突然从暗处射来。文轩闪避不及,箭矢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有奸细!”士兵们惊呼。
混乱中,几个身影突然暴起,向文轩扑来。原来是北狄的细作混入了军中!
文轩拔剑应战,青岚也抽出随身短剑护在他身旁。夫妻二人背靠背,与细作搏斗。
一个细作突然掷出飞刀,直取青岚面门。文轩想也不想,转身将她护在怀中,飞刀深深扎进他的后背。
“文轩!”青岚惊呼。
文轩强忍剧痛,反手一剑刺死那个细作。其他细作很快被将士们制服,但文轩的伤势却不容乐观。
军医为他拔刀疗伤时,发现刀上有毒。
“将军中的是北狄特有的狼毒,若无解药,恐怕...”军医不忍再说下去。
青岚紧紧握住文轩的手,泪如雨下。
文轩却笑了,伸手擦去她的眼泪:“别哭,我答应过要陪你回金陵种梅花的,不会食言。”
当夜,文轩发起了高烧,伤口溃烂,情况危急。青岚守在他床边,寸步不离。
“夫人,您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军医劝道。
青岚摇头:“我要守着他。”
夜深人静,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将军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异样的神色:“夫人,山下有人求见,说是...说是来自北狄大营。”
青岚心中一凛:“什么人?”
“他说他是北狄的左贤王,想与夫人谈一笔交易。”
青岚沉思片刻,站起身:“带他来见我。”
来的是一位身着北狄贵族服饰的中年男子,他打量着青岚,眼中带着赞赏:“久闻陆夫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青岚冷冷道:“左贤王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左贤王微微一笑:“我来救陆将军的命。”他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狼毒的解药,只要夫人答应我一个条件,它就是你的。”
“什么条件?”
“开城投降,归顺我北狄。”左贤王缓缓道,“我王惜才,若陆将军和夫人愿意归顺,必定重用。”
青岚看着那个小瓷瓶,心中天人交战。文轩命在旦夕,解药就在眼前。可是投降...
她想起那些战死的将士,想起那个托她送玉佩的士兵,想起千千万万在战火中受苦的百姓。
“夫人,不可啊!”李将军急道。
青岚沉默良久,终于抬头,目光清明:“左贤王请回吧。”
左贤王挑眉:“夫人宁可看着丈夫死?”
“文轩宁可死,也不会投降。”青岚一字一句道,“我亦然。”
左贤王冷笑:“好个贞烈女子!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心狠了!”说罢拂袖而去。
李将军跪地痛哭:“夫人!将军他...”
青岚走到文轩床前,轻轻抚摸他滚烫的额头,泪如雨下:“文轩,对不起...我不能...不能答应他...”
昏迷中的文轩似乎听到了她的话,微微动了动手指。
这一夜格外漫长。青岚守在文轩床边,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军医说,若天亮前烧还不退,就回天乏术了。
东方渐白,文轩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青岚的心也一点点沉入谷底。
就在她几乎绝望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呼。一个士兵冲进来,激动地大喊:“夫人!援军!援军到了!”
青岚猛地站起,掀帘而出。只见山下,大燕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无数兵马正与北狄军激战。
“是...是太子的旗号!”李将军惊喜道。
原来,太子当日并未被俘,而是率残部突围而出。这三个月来,他重整旗鼓,招募新军,终于在此刻及时赶到。
北狄军见援军到来,阵脚大乱,很快溃败而逃。
当太子走进营帐时,青岚跪地行礼,泣不成声:“殿下...”
太子扶起她,看着床上面无血色的文轩,沉痛道:“陆将军他...”
“军医说,若再无解药,恐怕...”青岚哽咽难言。
太子沉思片刻,唤来随行军医:“用这个试试。”
他取出的,竟是左贤王昨日展示的那个小瓷瓶!
“殿下,这是...”青岚惊讶。
“我们截获了北狄的辎重,其中就有这种解药。”太子解释道。
服下解药后,文轩的高烧渐渐退了,呼吸也平稳下来。青岚握着他的手,喜极而泣。
三日后,文轩苏醒过来。得知这三个月发生的一切,他久久无言。
“你做得对。”他最终对青岚说,“若是我,也会这么做。”
青岚靠在他怀中,轻声道:“等你伤好了,我们回金陵种梅花。”
文轩微笑:“好。”
然而,他们都明白,战争还远未结束。北狄虽暂时退兵,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大燕内部,萧相国等人的叛变更是心腹大患。
铁衣远戍辛勤久,战乱何时方是头?
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活着,还有希望。只要希望不灭,再漫长的黑夜,也终将迎来黎明。
文轩伤愈后,与太子商议下一步计划。他们决定率军南下,先平定内乱,再图北伐。
临行前,青岚特意去了那个托她送玉佩的士兵坟前,将玉佩埋在坟旁。
“你放心,我一定会去青州,找到你母亲,告诉她,她有一个英雄儿子。”她轻声说。
转身离去时,风吹起她的衣袂,如同战旗猎猎。前路依然艰难,但只要心中有信念,再远的路,也终有抵达的一天。
铁衣远戍,辛勤已久。但为国为民,虽苦犹荣。这,就是乱世中军人的宿命,也是他们无怨无悔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