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刑部大牢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往年的这个夜晚,京城应是万家灯火,鞭炮齐鸣,而此刻,连狱卒巡逻的脚步声都显得稀疏寥落。沈云裳裹着宋青书送来的棉被,倚在冰冷的墙面上,望着铁窗外偶尔划过的烟火出神。
她那日咬破指尖写下的血书已被宋青书抄录多份,悄悄送往各地学宫。然而数日过去,京城依旧风平浪静,仿佛那些泣血的控诉从未存在过。
“看来,是我太天真了。”沈云裳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镣铐。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牢门忽然被轻轻叩响。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是昨日刚被关进来的小贼,自称“燕子李”。
“沈姑娘,”李燕子压低声音,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我在外面听到些风声,与你那血书有关。”
沈云裳猛地坐直身子:“什么风声?”
李燕子警惕地四下张望,才凑近低语:“昨日我在醉仙楼偷听到两个官员谈话,说你的血书已经传到皇上耳中,龙颜大怒,已密令都察院暗中调查。”
沈云裳心跳加速:“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李燕子点头,“但那些人也说,此案牵扯太广,若真要查下去,只怕会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沈云裳心中一惊。她虽知父亲案子牵涉权贵,却不知竟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正当她沉思之际,甬道尽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燕子如惊弓之鸟,瞬间闪回自己的牢房。
来的是刑部侍郎周文昌,身后跟着两名护卫。周侍郎面色凝重,在沈云裳牢门前停下。
“沈姑娘,本官有几句话要问你。”周侍郎示意狱卒开门,独自走进牢房。
沈云裳警惕地看着这位素无往来的官员。
周侍郎压低声音:“你血书中提到漕运改道一事,是从何处得知?”
沈云裳怔住。血书中她确实提到去年漕运突然改道,致使江南粮船延误月余,导致粮价飞涨,父亲为此多次上书却被驳回。此事她是从父亲与门生的谈话中偶然听闻,当时并未在意,如今想来,确实疑点重重。
“大人何出此问?”沈云裳谨慎地反问。
周侍郎目光锐利:“此乃朝中机密,你一个深闺女子如何得知?莫非沈大人生前曾与你提及内情?”
沈云裳心中警铃大作。周侍郎是贾世清的故交,此时突然问及此事,恐怕别有用心。
“家父从不与女眷议论朝政,”沈云裳垂下眼帘,“此事是云裳偶然听府中下人议论,具体内情并不知晓。”
周侍郎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沈姑娘,本官奉劝你一句,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你父亲已经为此赔上了性命,莫要再步他后尘。”
说罢,他转身离去,留下沈云裳一人在牢房中,心乱如麻。
当夜,沈云裳辗转难眠。周侍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她回想起父亲生前最后那段时间的异常。
那时沈槐安常常深夜不归,回家后也总是愁眉不展。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父亲与门生的谈话,提到“漕运改道必有蹊跷”、“三皇子与盐商往来密切”等只言片语。还有一次,她看见贾世清深夜来访,与父亲在书房激烈争吵,隐约听到“军饷”、“分赃”等词。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政见不合,如今串联起来,才惊觉其中隐藏着惊天秘密。
“父亲...您到底发现了什么?”沈云裳望着铁窗外的残月,喃喃自语。
正月初三,宋青书再次前来探望。这一次,他面色格外凝重。
“云裳,事情有变。”他压低声音,“你那血书确实引起了皇上注意,但朝中阻力极大。三皇子一党正在全力掩盖真相。”
沈云裳急切地问:“你可查到什么?”
宋青书从袖中悄悄取出一卷纸条:“这是我托人在户部查到的去岁漕运记录。你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行,“去年三月,漕运总督王大人突然下令漕运改道,理由是原河道淤塞。但工部记录显示,同年正月刚拨付十万两白银疏浚该河道。”
沈云裳倒吸一口凉气:“十万两白银,竟在一月内就淤塞了?”
“不仅如此,”宋青书又指向另一处,“漕运改道后,所有粮船必须经过新开的青龙峡,而那里恰好是三皇子门人新购置的产业,每艘过往船只都要缴纳高额通行费。”
沈云裳恍然大悟:“所以漕运改道根本是假,借机敛财才是真!”
“恐怕还不止如此。”宋青书声音更低,“我查到当时有一批军饷也经由漕运北上,因改道延误,导致边境守军粮饷不继,险些酿成兵变。”
沈云裳浑身发冷:“他们为了敛财,连军饷都敢延误?”
宋青书沉重地点头:“更可怕的是,兵部后来补发的军饷,有一半是霉米腐肉,将士们怨声载道。而兵部尚书,正是李慕言的父亲。”
沈云裳如坠冰窟。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慕言要急于与她撇清关系。李府不仅参与了这场阴谋,很可能还是主谋之一。
“还有这个,”宋青书又取出一张地契副本,“这是贾世清去年暗中购下的粮仓,漕运改道期间,他以低价收购因延误而即将腐坏的官粮,再以高价卖给官府充作军饷。”
沈云裳看着那张地契,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一直以为贾世清只是薄情,却不知他竟如此丧尽天良!
“这些证据,足以证明我父亲的清白吗?”沈云裳急切地问。
宋青书摇头:“还远远不够。这些只能证明漕运改道有问题,却无法直接证明你父亲的清白。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查到的新线索,可能对你更加不利。”
“什么线索?”
“你父亲在案发前,曾收到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银两。”宋青书艰难地说,“有证据显示,那笔钱来自盐帮。”
沈云裳怔住:“这不可能!父亲一向清廉,怎会收受盐帮贿赂?”
“这就是他们高明之处,”宋青书苦笑,“先设局陷害,再杀人灭口。如今死无对证,所有的罪名都可以推到你父亲头上。”
沈云裳颓然坐倒,心中一片冰凉。
宋青书离开后,沈云裳独自在牢中沉思。她知道,单凭现有的证据,根本无法为父亲平反。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知道这个阴谋的全貌。
就在这时,隔壁牢房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是那个老囚犯,沈云裳曾分给他半床棉被的老人。
“姑娘,”老囚犯声音沙哑,“老夫或许能帮你。”
沈云裳惊讶地靠近铁栏:“老人家,您...”
老囚犯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苦笑:“老夫姓杜,曾是漕运衙门的文书。去年漕运改道的内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沈云裳心跳加速:“杜先生,请您告诉我真相!”
杜老人长叹一声:“那本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压低了声音,开始讲述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原来,去年初,三皇子一党就开始谋划通过控制漕运来敛财。他们先是贿赂工部官员,在漕运疏浚工程中偷工减料,制造河道淤塞的假象。然后买通钦天监,谎称天象有异,必须改道。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恶的,”杜老人声音颤抖,“最可恶的是,他们连军饷都敢动手脚。当时边境告急,朝廷紧急调拨二十万两白银充作军饷,由漕运押送。三皇子的人暗中将真银换成了包银的铅块,真银则通过地下钱庄洗白,流入他们的私囊。”
沈云裳震惊不已:“他们竟敢偷换军饷?”
“何止!”杜老人冷笑,“军饷被换,边境将士饥寒交迫,险些哗变。为掩盖真相,他们急需一个替罪羊。你父亲时任户部侍郎,又一向与太子走得近,自然成了最佳人选。”
“所以他们陷害我父亲收受盐帮贿赂...”
“正是!”杜老人点头,“那所谓的盐帮贿赂,其实就是被换掉的军饷中的一部分。他们派人假扮盐帮,将银子送到你府上,再派人搜查,人赃并获。”
沈云裳浑身发抖:“好毒的计策!”
“参与此事的不止三皇子,”杜老人继续道,“兵部尚书李大人、漕运总督王大人,还有你那夫君贾世清,都是其中的重要角色。贾世清负责通过他的商队运输被盗的银两,李尚书则利用兵部职权掩盖军饷被换的真相。”
沈云裳忽然想起一事:“杜先生,您可知这些证据现在何处?”
杜老人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暗中抄录了一份账本,藏在漕运衙门后院的槐树下。那账本记录了所有经手人的姓名和分赃数额。”
沈云裳喜出望外:“多谢先生!”
然而就在这时,甬道尽头忽然火光通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好!”杜老人脸色大变,“他们发现了!”
牢门被猛地推开,周侍郎带着一队侍卫冲了进来,直接走向杜老人的牢房。
“杜明远,你好大的胆子!”周侍郎厉声喝道,“竟敢泄露朝廷机密!”
杜老人仰天大笑:“周文昌,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周侍郎冷哼一声:“带走!”
两名侍卫粗暴地将杜老人拖出牢房。经过沈云裳牢门前时,杜老人突然挣脱侍卫,扑到铁栏前,悄声道:“账本在槐树下三尺,用油布包裹...”话未说完,就被侍卫堵住嘴拖走了。
沈云裳心痛如绞,却无能为力。
周侍郎走到她牢门前,冷声道:“沈姑娘,我警告过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沈云裳昂首直视:“周大人,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做的这些伤天害理之事,终有败露的一天!”
周侍郎不怒反笑:“那就看看,是你先等到那一天,还是你先步你父亲后尘!”
说罢,拂袖而去。
牢房重归寂静,沈云裳却心潮澎湃。如今她知道了账本的下落,却困在这牢狱之中,如何能取到证据?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来的是安阳郡主的心腹侍女翠儿。她提着食盒,在狱卒的引领下走进牢房。
“沈姑娘,郡主命我送来些点心。”翠儿说着,悄悄塞给沈云裳一张纸条。
沈云裳会意,等翠儿离开后,才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今夜子时,做好准备。”
她心中疑惑,不知郡主要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准备。
子时将至,牢狱中一片寂静。突然,甬道尽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高喊:“走水了!走水了!”
沈云裳扒着铁栏望去,只见粮仓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狱卒们慌乱地奔走救火,牢狱看守顿时松懈。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敏捷地闪进她的牢房,竟是燕子李!
“沈姑娘,快随我来!”李燕子迅速打开她的镣铐,“郡主安排我救你出去,但只有两个时辰,天亮前必须回来!”
沈云裳惊喜交加,来不及多想,跟着李燕子溜出牢房。两人借着烟雾掩护,很快逃出了刑部大牢。
外面的空气冰冷而清新,沈云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一个月来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我们去哪里?”她问李燕子。
“漕运衙门!”李燕子低声道,“郡主说,你要的证据在那里。”
沈云裳心中一震,郡主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两人趁着夜色,穿街过巷,很快来到了漕运衙门后院。院墙高耸,门禁森严。
“跟我来。”李燕子带着沈云裳绕到后院一处僻静的角落,那里有棵高大的槐树。
“就是这里了。”李燕子开始挖掘,沈云裳也帮忙。果然,在三尺深处,他们挖到了一个油布包裹。
沈云裳颤抖着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账册。她借着月光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账册详细记录了漕运改道期间的每一笔非法交易,包括三皇子门人收取的通行费、被偷换的军饷数额、各级官员的分赃记录,还有贾世清负责运输赃款的路线和时间。
“有了这个,就能证明父亲的清白了!”沈云裳激动不已。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和火光。
“不好,被发现了!”李燕子脸色大变,“快走!”
两人急忙翻墙而出,在夜色中狂奔。身后追兵紧追不舍,箭矢不断从耳边掠过。
“分开走!”李燕子将账本塞给沈云裳,“我去引开他们,你回大牢!”
“可是你...”
“别管我!快走!”李燕子用力推了她一把,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沈云裳含泪转身,凭着记忆向刑部大牢方向跑去。然而在一条小巷中,她突然被人从背后捂住嘴,拖进了一处宅院。
“别出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沈云裳定睛一看,竟是贾世清!
“你怎么...”她惊愕不已。
贾世清面色阴沉:“我监视周文昌多日,就知道他会有动作。账本在哪里?”
沈云裳警惕地抱紧账本:“你休想!”
贾世清苦笑:“云裳,到现在你还怀疑我?若我要害你,何必救你?”
“你参与偷换军饷,陷害我父亲,还敢说救我?”
贾世清叹了口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确实参与了漕运改道,但偷换军饷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等发现时,为时已晚。”
沈云裳将信将疑:“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这个。”贾世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你父亲临终前托人带给我的,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嘱我必要时保护你。”
沈云裳颤抖着接过信,果然是父亲的笔迹。信中,沈槐安恳请贾世清看在往日情分上,保护沈云裳周全。
“父亲...”沈云裳泪如雨下。
贾世清低声道:“我表面与三皇子合作,实则暗中收集他们罪证。这本账册,加上我手中的证据,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你为何不早行动?”
“时机未到。”贾世清摇头,“三皇子在朝中势力庞大,单凭这些证据,很难彻底扳倒他。我需要更多时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贾世清警觉地将沈云裳护在身后。
“贾兄,是我!”门外传来宋青书的声音。
贾世清松了口气,开门让宋青书进来。
宋青书见到沈云裳,又惊又喜:“云裳!你没事就好!”他转向贾世清,“贾兄,情况有变。周文昌发现账册丢失,已经带人包围了这里。我们必须立刻将账册送入宫中!”
贾世清点头:“我早有准备。”他吹了声口哨,片刻后,一只信鸽落在窗台上。
“这是太子殿下的信鸽,”贾世清解释道,“将账册中的重要页码抄录下来,让信鸽送去东宫。”
三人立刻动手,抄录账册中的关键证据。然而刚刚抄完,就听外面人声鼎沸,周侍郎带人将宅院团团围住。
“贾世清,交出账册,饶你不死!”周侍郎在门外高喊。
贾世清冷笑一声,将抄录的纸条绑在信鸽腿上,放飞出去。然后他转向沈云裳和宋青书:“你们从密道走,我来拖住他们。”
“不行!”沈云裳拉住他,“一起走!”
贾世清轻轻推开她的手:“云裳,这是我赎罪的机会。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宋青书拉起沈云裳:“走吧,云裳,别让贾兄的苦心白费。”
沈云裳含泪看了贾世清最后一眼,随着宋青书钻进密道。在密道门关上的瞬间,她听见外面兵刃相交的声音...
当沈云裳在天亮前悄悄回到牢房时,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但她知道,某些事情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次日清晨,消息传来:贾世清在与周侍郎等人的冲突中身亡,周侍郎也重伤不治。而太子殿下收到密信后,连夜入宫面圣,呈上证据。
正月十五,圣旨下:三皇子削爵圈禁,兵部尚书李大人罢官流放,涉案官员三十七人或斩或流。沈槐安冤情得雪,追封太子太保。沈云裳无罪释放。
出狱那日,阳光明媚。宋青书在牢门外迎接她,手中捧着那本救了她性命的账册。
“云裳,你自由了。”他微笑着伸出手。
沈云裳望着湛蓝的天空,长长舒了口气。这场以血书开始的抗争,终于以真相大白天下告终。然而她知道,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永远不会结束,而她的命运,也即将迎来新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