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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帝京,是被风与雪统治的疆域。天色早已沉黯如墨,连绵的屋宇覆着皑皑积雪,檐下悬着细长的冰凌,在偶尔透出的微弱灯火映照下,闪烁着寒刃般的光泽。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沙砾,扑打在行人的脸上、身上,生疼。街上几乎没了人迹,连最耐寒的野狗也寻了角落蜷缩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酷寒冻结,只剩下风雪无止境的嘶鸣。

在这片银装素裹的死寂里,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冰云裳——或许很快,她就需要习惯被称作“沈云裳”,毕竟,投靠远亲,总需依着主家的谱系——紧紧攥着肩上那个早已褪色、打了补丁的蓝布包袱。包袱不大,里面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母亲留下的那支素银簪子,便是她全部的家当。手指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僵硬得像不属于自己,只是本能地、死死地抓着这唯一的依靠。

寒气无孔不入,穿透她单薄的棉裙,那点微弱的暖意早已被掠夺殆尽。双脚裹在湿透的旧棉鞋里,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冰锥上,刺骨的冷意顺着腿骨往上蔓延,几乎要冻结血液。她抬起头,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目光艰难地穿透迷蒙的风雪,望向不远处那一片巍峨的府邸。

高耸的青砖围墙,仿佛一道连绵的山脉,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朱漆的大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兽首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森然。门前两座石狮子披着厚厚的雪“斗篷”,却更添威严肃穆。那便是荣国公府,是她血脉中仅存的一点微光,也是她眼前唯一的,或许是最后的生路。

然而,这生路,在她眼中,却更像一座未知的、华丽的囚笼。

记忆如同被风雪撕开的伤口,隐隐作痛。不过数月之前,她还是江南水乡那个捧着书卷、在父亲膝下听讲诗词的沈家小姐。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家境殷实,父慈母爱,生活静谧安然。可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如同无情的巨浪,瞬间吞噬了双亲,也卷走了她所有的安宁与依靠。家产被虎视眈眈的族亲以各种名目瓜分殆尽,她这个未出阁的孤女,成了人人嫌弃的累赘。几番辗转,一封父亲早年留下的、几乎被遗忘的信函,成了她最后的指望——信中提到,京中荣国公府的旁支一位姨母,早年曾受父亲恩惠,或许可去投奔。

“云裳,若真有万一……去京城寻你薛姨娘,总是一条活路。”父亲临终前气若游丝的叮嘱,此刻在耳边回响,带着无尽的酸楚与无奈。

活路……是的,她需要一条活路。不是为了富贵,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这千里跋涉,舟车劳顿,风餐露宿,所有的艰辛与屈辱,都是为了叩响眼前这扇门。

她绕到府邸西侧,那里有一扇供仆役、杂役通行的漆黑侧门。这才是她这等投亲孤女该走的路。正门,那是给贵客、给这府邸的主子们准备的。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自卑与惶恐。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的发鬓,尽管知道并无太大用处,但这已是她此刻唯一能维持的、属于昔日沈家小姐的微末体面。

她抬手,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叩响了门环。

“叩、叩、叩……”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沉闷和微弱,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多少涟漪。

等了片刻,毫无动静。只有风雪的呜咽依旧。她加重了力道,再次叩响。

这一次,门内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不耐烦的嘟囔:“谁啊?这鬼天气,催命呢!”

“吱呀”一声,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裹着厚棉袄、戴着瓜皮帽的门房探出半个身子,上下打量着沈云裳。那目光,像打量一件滞销的货物,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和审视。

“找谁?”门房的语气硬邦邦的,带着被搅扰了好梦的怒气。

沈云裳连忙敛衽行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恭敬:“这位大哥请了。小女子姓沈,名云裳,来自江南,特来投奔府上的薛姨娘。烦请大哥通传一声。”她从袖中摸出那封已被摩挲得边缘起毛的信函,双手递上。

门房却没接,只是斜睨着她,又扫了一眼她寒酸的衣着和单薄的包袱,鼻腔里哼出一声:“薛姨娘?哪个薛姨娘?我们府里主子那么多,谁知道是哪个?”

沈云裳心中一阵刺痛,却仍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低声道:“是……是管着南边庄子,娘家姓薛的姨娘。”

“哦——是那位啊。”门房拖长了语调,眼神里的意味更加复杂,有了然,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轻视。他依旧挡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手指却若有若无地搓了搓。

沈云裳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姑娘,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脸上微微一热,是窘迫,也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她咬了咬下唇,从包袱最里层,摸出一个小巧的、绣工却十分精致的荷包——那是母亲生前绣的,里面是她仅剩的、最后几钱碎银子。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将那点微薄的“买路钱”塞进了门房手里,声音更低了:“一点心意,请大哥喝杯热茶,驱驱寒气。”

门房掂了掂手里的荷包,分量显然未能让他满意,但他总算把门开大了一些,语气依旧不冷不热:“等着吧,我进去问问林大娘。薛姨娘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得先过了林大娘那关。”说完,也不等沈云裳回应,便“砰”地一声又将门关上,将她连同那凛冽的风雪,再次隔绝在外。

冰冷的门板,几乎贴着她的鼻尖。那一声闷响,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上。屈辱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却被她死死忍住,强行逼了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她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将几乎冻僵的身体缩在门檐下那一点点可怜的遮蔽里,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时间在风雪的呼啸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就在沈云裳几乎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时,侧门再次打开了。这一次,出来的不是那个门房,而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妇人。

这妇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缎面棉袄,外面罩着件深褐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圆髻,只插着一根素银的扁方。她面容严肃,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嘴唇紧抿,一双眼睛尤其锐利,如同浸了寒冰的刀子,缓缓扫过沈云裳全身。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单薄的衣衫,直看到骨子里去,让人无所遁形。

沈云裳立刻明白,这定然就是门房口中的“林大娘”了。她连忙再次敛衽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小女子沈云裳,见过林大娘。”

林大娘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又上下打量了她几个来回,那“刮骨刀”般的目光,让沈云裳感觉自己像是一件正在被严格检验的物品,从发丝到鞋尖,无一不被审视、评判。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她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凝滞、压抑。

“你就是那个从江南来的,投奔薛姨娘的沈家姑娘?”林大娘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字字清晰,砸在沈云裳的心上。

“是。”沈云裳垂首应道。

“家里都没人了?”

“……是。”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嗯。”林大娘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既然来了,就要守府里的规矩。国公府不比外头小门小户,一言一行,都有法度。记住了,少看,少问,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安分守己,方能长久。”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垒砌在沈云裳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这高门深院里的森严等级和沉重规矩。

“是,云裳谨记大娘教诲。”她低声应着,头垂得更低。

“跟我来吧。”林大娘说完,转身便往门内走去,步伐稳健,没有丝毫迟疑。

沈云裳不敢怠慢,连忙抬步跟上。就在她一只脚刚刚迈过那高高的、冰冷的门槛,踏入这象征着权贵与未知的府邸的瞬间——或许是命运的巧合,或许是某种无形的牵引——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庭院中迷蒙的风雪,望向了连接着正院的那条抄手游廊。

只见那灯火通明的游廊下,正簇拥着几人。为首一名男子,身姿挺拔如松,披着一件玄青色刻丝鹤氅,风毛出得极好,衬得他面容如玉。他并未戴帽,墨黑的长发用一枚简单的玉冠束起,几缕发丝随风雪微扬,更添几分不羁。他似乎在听着身旁小厮的回话,神态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

然而,就在沈云裳目光投去的刹那,他似乎有所感应,竟也倏然抬眸,精准地迎上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瞳仁黑得像最沉的夜,里面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些许兴味的探究。仿佛在打量一件突然闯入视野的、有趣却无关紧要的物事。他的目光在她因跋涉而略显凌乱的发鬓、被风雪打湿的肩头、以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上轻轻掠过,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那目光,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沈云裳。她感觉自己所有的狼狈、所有的窘迫、所有强撑的体面,在这一眼下,都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一股混合着慌乱、羞惭、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悸动的热流,猛地窜上她的脸颊,烧得她耳根发烫。她几乎是本能地、仓皇地移开了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喉咙。

她不敢再看,慌忙转回头,加快脚步,紧紧跟上前面林大娘那沉默而威严的背影,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林大娘引着她,并未走向灯火通明的主路,而是拐入了一条更为幽暗僻静的小径。小径两侧是枯败的花木,积雪覆盖下,露出嶙峋的枝干,在夜色中如同鬼影幢幢。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在这寂静的小路上,声音格外清晰。

然而,就在即将彻底没入那片昏暗之前,沈云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或许是心底那点不甘,或许是那惊鸿一瞥留下的烙印太深,她竟鬼使神差地,再次回过头去。

风雪依旧。

可那道玄青色的身影,并未离开。

他依旧静静地立在廊下,身姿未变。纷扬的雪花在他周身飞舞,廊下的灯火在他身上勾勒出朦胧的光晕。他的目光,穿越了数十步的距离,穿越了迷离的风雪,竟依然精准地、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

这一次,沈云裳看得更清楚了一些。他唇角似乎真的噙着一丝极淡、极模糊的弧度。那不是笑,至少不是温和善意的笑。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与玩味的表情。仿佛在欣赏一幅略微出乎意料的画面,又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送入府中的、颇为奇特的“物件”的价值。

那眼神,那弧度,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沈云裳的心底最深处。

她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混杂着巨大的恐慌,瞬间席卷了她。她猛地转回头,几乎是小跑着追上了前面的林大娘,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昏暗的小径向前延伸,通往她在国公府深处未知的落脚之处。身后那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却仿佛依旧黏在她的背脊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与玩味。

这朱门内的第一眼,这风雪夜中猝不及防的对视,似乎已在冥冥之中,为她这本就前途未卜的命运,定下了某种纠缠不清的基调,乃至……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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