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站在护城河的阴影里,看着水面倒映的宫墙。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冷金,像极了饿狼露出的獠牙。方才在流民窝棚里闻到的尸臭还萦绕在鼻尖,那对抱着饿死孩子哭断肝肠的夫妇,眼中的绝望比断魂崖的罡风更刺骨。他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生锈的兵符,是从被流放的老忠臣行囊里捡到的,符上“忠君”二字已被血渍浸得发黑。
“想进宫?”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沈醉转身时,短刀已抵在来人咽喉。那是个瘸腿的老太监,脸上沟壑纵横,左眼的空洞里塞着团黑布,右手拎着个装着旧衣的木盆,腥臊味混着皂角香扑面而来。
“公公好眼力。”沈醉收了刀,语气听不出喜怒,“不知公公肯借一身行头否?”
老太监嗬嗬地笑,空洞的眼窝对着他:“二十年前,咱家也想过一刀下去断了根,换个荣华富贵。可真到了净身房,才瞧见梁上挂满了没挺过去的娃娃……”他忽然压低声音,“宫里头的路,比黄泉路难走百倍。你这身子骨,细皮嫩肉的,不像挨打的命。”
沈醉从怀中摸出锭银子,抛得叮当响:“我要的不是荣华,是能靠近那龙椅的机会。”
老太监接住银子,掂量着塞进袖中:“往东拐第三个巷子,找王屠户。就说‘秃尾巴狗想吃天鹅肉’,他会给你一套‘净军’的衣裳。记住,进了宫门,舌头比刀利,眼睛比瞎子还瞎,才能活得久。”他瘸着腿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别碰御花园的夹竹桃,那是娘娘们藏白绫的地方。”
王屠户的肉铺里血腥味冲天。沈醉报出暗号时,那满脸横肉的汉子正剁着块带血的排骨,斧刃起落间,骨渣溅在沈醉玄色衣袍上。王屠户瞥了他一眼,从肉案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套灰扑扑的太监服,领口还沾着块发黑的污渍。
“这是小禄子的衣裳,前天刚‘病’死在慎刑司。”王屠户啐了口唾沫,“他跟你身量差不多,就是脖子上有圈勒痕,你可得藏好了。”
沈醉换上太监服时,只觉得布料粗糙得像砂纸。他对着铜镜将头发剃得只剩一圈,又用锅底灰抹了抹脸,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顿时显得猥琐起来。王屠户递来个装着杂物的木盘:“杂役房的,就该干这些粗活。记住,你叫小贵子,新来的,笨手笨脚才正常。”
宫门处的侍卫眼神像鹰隼。沈醉跟着几个抬水的太监,头埋得几乎碰到胸口。靴底踩着的青石板缝里,似乎还嵌着经年累月的血垢。当侍卫的长刀在他肩头虚晃而过时,他甚至能闻到刀鞘上残留的酒气——这些人,喝着民脂民膏,眼神却比野狗更警惕。
“新来的?”一个尖嗓子的太监拦住他,脸上堆着假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算计,“哪个部门的?咱家怎么没见过你?”
沈醉想起王屠户的话,故意哆嗦了一下,声音压得又尖又细:“回……回刘公公,小的是杂役房的小贵子,今天……今天第一天当差。”
刘公公捏了捏他的脸,指甲缝里的泥蹭在他腮上:“细皮嫩肉的,倒是个好胚子。可惜了……”他忽然提高声音,“还不快去干活!要是误了给贵妃娘娘送晚膳,仔细你的皮!”
沈醉低着头应了声,快步跟着人流往里走。宫墙内的路像迷宫,朱红的廊柱一间连一间,飞檐上的走兽瞪着空洞的眼,仿佛在看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他看见穿着华服的宫女端着食盒走过,裙摆扫过地面时,露出的绣鞋上缀着的珍珠,够流民活上半年。
杂役房在宫墙最偏僻的角落,蛛网结在梁上,霉味混着汗臭让人作呕。十几个太监或坐或卧,有缝补衣裳的,有擦拭铜器的,见他进来,都抬起头,眼神里有好奇,更多的却是麻木。
“这就是新来的小贵子?”一个满脸痘疤的太监斜眼看着他,手里把玩着个锈迹斑斑的铜铃,“听说顶替的是小禄子的缺?”
沈醉低着头不说话,将木盘放在墙角。他注意到那太监腰间的牌子刻着“净军丙等”,比自己的“杂役丁等”高了两级。
“哑巴了?”痘疤太监忽然一脚踹在他腿弯,“进了这宫门,就得懂规矩!见了咱家,得叫李公公!”
沈醉踉跄着跪下,膝盖磕在青砖上,疼得钻心。他知道此刻不能还手,这些在底层挣扎的太监,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只能靠欺凌更弱小的来证明自己活着。
“小的……小的见过李公公。”他故意让声音带着哭腔。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李公公似乎很受用这种场面,又踹了他一脚:“起来吧。今天的活计是擦御花园的石狮子,日落前擦不完,就等着去慎刑司报到!”
御花园的石狮子足有两人高,青苔爬满底座。沈醉拎着水桶和抹布,跪在地上一点点擦拭。冰凉的水渗进膝盖,让他想起三百年前被扔进冰窖的滋味。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狮身投下斑驳的光影,倒像是溅在上面的血渍。
“你这擦的什么东西?”
娇柔的女声带着不耐烦。沈醉抬头,只见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宫女叉着腰站在面前,发髻上的金步摇晃得人眼晕。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鸟笼,笼里的鹦鹉羽毛翠绿,喙上还沾着瓜子壳。
“回……回姐姐,小的这就擦干净。”沈醉连忙加快动作。
宫女却一脚踢翻了水桶,清水混着泥污溅了沈醉一身:“脏东西!也配碰贵妃娘娘常来的地方?要是惊了娘娘的鹦鹉,仔细你的狗头!”
鹦鹉似乎被激怒了,扑腾着翅膀尖叫:“杀人啦!杀人啦!”
沈醉的心猛地一沉。这鹦鹉的叫声,竟和当年断魂崖下那只报信的灵鸟一模一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宫女,见她耳后有颗朱砂痣,与老忠臣描述的、当年在奸臣府中见过的那个侍女特征,分毫不差。
“还愣着干什么?”宫女见他盯着自己,厉声呵斥,“还不快滚!”
沈醉低着头退开,心里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在御花园如此嚣张,背后定然有人撑腰。而那只会叫“杀人啦”的鹦鹉,说不定就是解开谜团的钥匙。
他拎着空水桶往杂役房走,路过一道月亮门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探头望去,只见几个太监正围着个小太监拳打脚踢,那小太监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嘴里哭喊着:“这是我娘留的……你们不能抢……”
沈醉本不想多管闲事,可当他看见那小太监脖子上挂着的半块玉佩时,脚步却顿住了。那玉佩的样式,与老忠臣兵符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发现了他,厉声喝道:“看什么看!想找死吗?”
沈醉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可他攥着抹布的手,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这深宫之中,每一块砖下都埋着秘密,每一声笑里都藏着刀子。而他要找的线索,或许就藏在这些最不起眼的角落。
回到杂役房时,天已擦黑。李公公见他空着手回来,正要发作,却见刘公公掀帘进来,尖声道:“小贵子在哪?”
沈醉连忙站出来:“小的在。”
刘公公上下打量他一番,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算你运气好。淑妃娘娘宫里缺个伺候笔墨的,咱家瞧你还算干净,今晚就过去当差吧。”
周围的太监顿时露出嫉妒的眼神,李公公想说什么,却被刘公公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沈醉跟着刘公公穿过一道道回廊,宫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好运”,究竟是通往真相的阶梯,还是早已设好的陷阱。
路过冷宫附近时,一阵风卷着纸钱飘过,隐约听见墙内传来女子的低唱,调子凄婉,像极了三百年前,那个在桃花树下为他弹过的曲子。
刘公公啐了口:“晦气!这冷宫的疯婆子又在唱了!”
沈醉的脚步却猛地顿住。那歌声里,分明藏着一句只有他和那个人才知道的词——
“醉卧青云,醒掌苍生……”
他猛地抬头望向冷宫深处,只见一扇破败的窗后,似乎有个白衣人影一闪而过。而刘公公见他驻足,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磨蹭什么?想挨罚吗?”
沈醉低下头,掩去眸底的惊涛骇浪,跟着刘公公继续往前走。但他知道,那冷宫深处的歌声,绝不会是偶然。而淑妃娘娘的宫殿,或许正藏着他要找的答案,又或者,是另一重更危险的迷局。
转过最后一道弯,淑妃的寝宫“瑶光殿”已在眼前,朱门紧闭,门缝里透出暖黄的烛光,隐约能闻到里面传来的、与老忠臣兵符上相同的龙涎香。
刘公公正要推门,殿内忽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女子凄厉的尖叫:“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