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下的风,带着冰棱子似的寒意,刮过攒动的人头,却吹不散那股子鼎沸的喧嚣。说是人潮涌,倒不如说是万流汇——江湖里能叫上号的门派,像被无形的磁石吸着,陆陆续续往这昆仑山脚的临时营地凑。
沈醉找了块离人群稍远的青石,半倚着,手里把玩着枚不起眼的铁环。这铁环是他从昨儿个那几个眼高于顶的青城弟子身上“借”来的,环上还留着被剑气劈开的细微缺口。他眼皮半抬,看似漫不经心,眼角的余光却把周遭的动静收得一清二楚。
江湖这地方,热闹得像口滚沸的汤锅,什么鱼龙混杂都有。但今儿个这锅汤,显然不同寻常。
先是东边烟尘滚滚,一队人马踏碎晨露而来。为首的是个紫袍老者,面如重枣,颔下三缕长髯飘洒,胯下一匹雪白马,手里倒提着柄九环大刀,环响叮当,震得人耳膜发麻。身后弟子清一色玄色劲装,腰悬弯刀,步履沉稳,眼神里带着股子沙场磨砺出的悍勇。
“是漠北刀盟的人!”人群里有人低呼,“为首的怕是刀盟盟主‘裂山刀’屠千峰!听说他去年在漠北斩了沙匪头子‘独眼狼’,一刀劈断了对方藏身的巨石,那力道,啧啧……”
屠千峰勒住马,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营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身后的弟子迅速散开,在指定区域扎营,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纪律严明之辈。屠千峰本人则径直走向营地中央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与早到的几位老者略一拱手,便寻了个位置坐下,闭目养神,周身气场冷硬如铁。
沈醉指尖转着铁环,心里暗笑。这老刀把子,摆的谱不小,不过手上的功夫想必是硬的。刀盟这些年在漠北崛起,靠的可不是虚张声势。
没过多久,西边又传来一阵清雅的箫声,笛声相和,如空谷幽兰,瞬间压下了刀盟带来的悍戾之气。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群白衣人踏水而来——不是乘船,竟是足尖轻点水面,如履平地,衣袂飘飘,宛如谪仙。
为首的是位中年美妇,容貌保养得宜,眉宇间带着股书卷气,手里握着一支玉笛,吹奏的正是刚才那曲。她身后跟着的男女弟子,个个丰神俊朗,气质出尘,腰间都系着一块刻着“烟雨”二字的玉佩。
“烟雨楼的人也来了!”这次的惊呼声里多了几分惊艳,“那位就是楼主苏婉清吧?传闻她不仅笛艺通神,一手‘烟雨剑法’更是练得如烟似雾,杀人于无形……”
苏婉清落在岸边,收了玉笛,对着高台上的众人浅浅一笑,声音清越如泉:“苏婉清携烟雨楼弟子,赴昆仑之约。”她的笑容温和,眼神却像蒙着层薄雾,让人看不透深浅。她身后的弟子们也开始安营,动作轻柔,连脚步声都压得极低,与刀盟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醉挑了挑眉。烟雨楼,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之一,据说楼里不仅有顶尖高手,更有无数秘闻古籍,甚至能左右某些地方的风云变幻。这位苏楼主,看着温婉,怕是个笑里藏刀的角色。
接下来的时辰,各大门派如同走马灯般登场。
南岳衡山派的人扛着赤红的山门旗,浩浩荡荡,掌门“赤练剑”莫乘风性子急躁,一到就嚷嚷着要看看今年的新秀有几斤几两;西域万毒谷的人则透着股诡异,一个个穿着斑斓的衣衫,身边跟着毒蛇蛊虫,所过之处,人群自动散开三尺,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有蜀中唐门,弟子们个个背着竹筒,眼神警惕,走路悄无声息,像是随时能射出淬毒的暗器……
高台上的席位渐渐坐满,这些平日里跺跺脚就能让一方江湖抖三抖的人物,此刻聚在一起,看似相安无事,实则每一次眼神交汇,都藏着较量。有旧识寒暄,语带机锋;有宿敌碰面,眼神如刀;更多的是沉默,用沉默来丈量彼此的实力,盘算着即将开始的昆仑论剑。
沈醉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所谓论剑,哪里只是年轻人的比斗?这分明是各大门派实力的一次大阅兵,是江湖格局的一次暗流涌动。赢了的,自然声望大涨,资源倾斜;输了的,轻则沦为笑柄,重则可能被蚕食鲸吞。
“呵,真是场好戏。”他低声自语,指尖的铁环被捏得微微变形。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水面。
“快看!是昆仑仙宗的人!”
只见营地最深处,那座常年被云雾缭绕的山峰脚下,缓缓走出一队人马。他们穿着统一的月白道袍,袖口绣着青云图案,步履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周遭的天地灵气相融。为首的是两位须发皆白的老道,神色淡然,目光扫过之处,连喧嚣的人群都下意识地安静了几分。
昆仑仙宗,作为这次论剑的东道主,也是江湖中公认的执牛耳者,他们的出现,无疑是压轴大戏。
两位老道走到高台最上方的位置坐下,其中一位看起来年长些的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营地:“诸位同道,远道而来,昆仑仙宗不胜荣幸。三日后,论剑正式开始,规矩如旧,点到即止。望诸位弟子,各展所长,亦需谨记,切磋非死斗,莫要失了江湖道义。”
话音落下,各大门派的掌门或首领纷纷起身行礼,口称“谨遵昆仑法旨”。
沈醉依旧靠在青石上,没动。在他看来,这所谓的“点到即止”,不过是场面话。江湖事,从来不是点到就能止的。刀光剑影里,从来只有生死,没有退路。
就在这一片肃穆,或者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
“哟,这不是沈小友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风?”
沈醉抬眼,只见一个穿着破烂袈裟,手里摇着个破蒲扇的和尚,正挤眉弄眼地朝他走来。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名声不怎么好,却又没人敢轻易招惹的“疯僧”了尘。
了尘几步窜到沈醉面前,也不管旁人异样的目光,一屁股坐在地上,凑近了低声道:“我听说了,昨儿个青城派那几个小兔崽子想找你麻烦,被你收拾了?痛快!那几个家伙仗着青城派的名头,在江湖上横惯了,早该有人治治他们了。”
沈醉瞥了他一眼:“和尚,你消息倒是灵通。”
了尘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洒家别的本事没有,就这耳朵,比狗还灵。不过话说回来,沈小友,你这次来昆仑,可是冲着那论剑魁首来的?”
沈醉没直接回答,只是反问:“和尚你呢?不好好在你的破庙里念经,跑来凑什么热闹?”
“哎,这你就不懂了。”了尘扇了扇蒲扇,“昆仑论剑,百年难遇的盛事,洒家不来看看,岂不可惜?再说了,说不定能捡到什么宝贝呢……”他说着,眼睛滴溜溜地在周围转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
沈醉懒得理他这副财迷样,刚想开口赶人,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少女,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站在不远处的人群边缘,正望着高台的方向。她身形纤细,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只有一束乌黑的长发垂在肩后,发尾系着一个小小的银色铃铛。
不知为何,沈醉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高台上那位昆仑仙宗的老道面前,那只用来盛放清水的玉杯,突然“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纹!
起初没人在意,以为只是玉杯本身有瑕疵。但下一刻,那道细纹迅速蔓延,紧接着,“砰”的一声轻响,玉杯竟凭空碎裂开来,杯中的清水溅出,落在身前的案几上,发出“滋滋”的轻响,那坚硬的红木案几,竟被蚀出了几个小小的坑洼!
“有毒!”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个营地瞬间炸开了锅!
高台上的众人脸色骤变,那两位昆仑老道更是猛地站起身,眼神凌厉如剑,扫向四周:“何人在此放肆!”
屠千峰豁然拔刀,刀光凛冽:“敢在昆仑仙宗的地盘下毒,活腻歪了!”
苏婉清也收起了笑容,玉笛横在胸前,眼神冰冷:“看来,有人不想这昆仑论剑好好进行啊……”
人群乱作一团,警惕的目光在彼此脸上扫过,空气中弥漫着猜忌与紧张。
沈醉却在这时,猛地看向了刚才那个青衣少女的方向。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一阵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香,还残留在空气中,与刚才玉杯碎裂时散发出的气息,有几分相似。
他指尖的铁环,骤然停住。
这出好戏,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早开始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