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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踩着晨露踏入黑风岭时,靴底的血痂正一层层剥落。昨夜从乱葬岗拖回来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草叶的汁液,在脚踝处凝成暗红的硬壳,每走一步都像有细针在骨头上钻。他抬手抹去眉骨上的冷汗,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那是块被晨雾打湿的青铜碎片,来自昨夜被他劈成两半的“玉衡”令牌,此刻正被他当作刮胡刀用,刀刃上还沾着点胡茬与血污。

“都说黑风岭的瘴气能蚀骨,看来是骗人的。”他扯了扯嘴角,露出半截森白的牙齿。喉间的血腥味还没散去,那是被“玉衡”卫的掌风震破的内腑在作祟。他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灰扑扑的糕点,咬下去时咯得牙床生疼,却带着股奇异的甜——那是红妆塞给他的“续命糕”,据说用三十种毒草熬制,能吊住一口气,也能让伤口在午夜时疼得像被万蚁啃噬。

风突然停了。

沈醉的脚步顿在原地,耳廓微微颤动。周遭的虫鸣鸟叫戛然而止,连树叶飘落的声音都清晰得刺耳。他缓缓转身,右手已按在腰间的短刃上——那刃身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刃脊上刻着的“醉”字被血渍填得饱满,像朵开在冰上的红梅。

三十步外的灌木丛里,有团黑影在蠕动。不是蛇,不是狼,那东西挪动时带起的腥风里裹着松脂与腐肉的气味,更像某种常年栖身于树洞的猛兽。沈醉的瞳孔缩成针尖,他认出那气味了——十年前在影阁的“饲兽栏”里闻过,是被称作“玄甲兕”的凶兽,据说皮坚如铁,齿利能断金,寻常修士遇上,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倒是稀客。”沈醉笑了,笑声里裹着点自嘲,“天机阁的人追杀得紧,连畜生都来凑热闹?”

话音未落,灌木丛“哗啦”炸开。玄甲兕庞大的身躯撞断三棵碗口粗的松树,灰黑色的甲壳在晨光里泛着幽光,额间那根弯曲的独角淌着粘稠的涎水,两只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沈醉,瞳孔里映出他单薄却挺拔的身影,像在看一块即将被碾碎的石子。

沈醉没动。他知道对付这种畜生不能先露怯。玄甲兕虽凶,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它的甲壳在颈后有块月牙形的软肉,那里是当年被影阁的驯兽师用特制的钩子剜过的旧伤,见了血就会发狂,也最经不起敲打。

玄甲兕低低地咆哮一声,四蹄蹬地,卷起漫天尘土朝他冲来。那速度快得惊人,沈醉甚至能看见它獠牙上挂着的碎骨渣。他猛地矮身,短刃在掌心转了个圈,借着冲势往旁边一滚,躲开那势如破竹的冲撞。玄甲兕的独角擦着他的肩胛骨过去,带起的劲风刮破了他的衣袍,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旧疤,像幅狰狞的地图。

“性子倒是急。”沈醉翻身站定,甩了甩发麻的手臂。短刃的刀尖在晨露里颤了颤,他突然想起红妆说过的话——“猛兽再凶,也斗不过会算的人”。他盯着玄甲兕颈后的软肉,那里的毛色比别处浅些,隐约能看见淡粉色的疤痕,像块丑陋的补丁。

玄甲兕见没撞着人,愤怒地甩动尾巴,粗壮的尾椎骨扫过旁边的岩石,竟硬生生砸出个浅坑。它再次调转方向,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显然是被沈醉的闪躲激怒了。这次它没直接冲撞,而是猛地吸气,肚子鼓胀如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沈醉知道,这是它要喷吐毒液的征兆。

“来得好。”沈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突然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烈酒,然后猛地将剩下的酒泼向玄甲兕。酒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遇上那喷吐而出的墨绿色毒液,竟“嗤”地一声燃起蓝火——这酒里掺了他昨夜从乱葬岗捡的“磷火粉”,遇毒即燃,专克这种阴邪畜生。

玄甲兕被蓝火烫得嗷嗷直叫,庞大的身躯在原地打转,颈后的软肉随着动作暴露得更明显。沈醉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足尖在松树干上一点,整个人像支离弦的箭般射出去,短刃直指那块软肉。

“噗嗤”一声,刀刃没柄而入。玄甲兕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嚎,巨大的冲击力将沈醉掀飞出去。他撞在岩壁上,喉头一甜,喷出的血溅在石壁上,像朵骤然绽放的花。但他没松手,死死攥着刀柄,借着玄甲兕挣扎的力道,猛地一旋——短刃在软肉里转了个圈,带出的血箭喷了他满脸。

玄甲兕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庞大的身躯“轰”地倒在地上,激起的尘土呛得沈醉咳嗽不止。他拄着短刃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血,看着那渐渐失去光泽的兽眼,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十年前在影阁,他曾被扔进饲兽栏,被一只幼年期的玄甲兕追得像条丧家之犬;十年后,他却亲手宰了这成年的凶兽,世事轮回,倒像场拙劣的戏。

他喘着粗气走到玄甲兕的尸体旁,拔出短刃,血顺着刀刃滴落在草叶上,洇出点点暗红。他正想看看这畜生的甲壳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坚硬,眼角余光却瞥见玄甲兕的前爪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沈醉用短刃撬开那沉重的爪子,发现是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令”字,边缘处还有被啃咬过的痕迹。木牌的材质很特别,不是寻常的桃木或松木,倒像是某种阴沉木,在晨光里泛着乌油油的光,摸上去竟有些温热。

“玄甲兕从不碰死物,更别说叼着木牌到处跑。”沈醉捏着木牌翻来覆去地看,突然注意到木牌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是用极细的针刻上去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黑风岭深处,有故人等你”。

故人?沈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在这世上的故人,不是死了,就是恨不得他死。会是谁在这种地方等他?

他将木牌揣进怀里,正准备处理玄甲兕的尸体——这畜生的甲壳和独角都是好东西,留着或许有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

沈醉猛地转身,短刃再次出鞘,却看见空荡荡的林间只有风吹过树梢,连只鸟雀都没有。但他能感觉到,有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他,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好奇,还带着点……熟悉的冷意。

他缓缓扫视四周,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藏在暗处的人听见:“出来吧。既然引我到这里,总不至于不敢见人。”

林间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在荡。沈醉的指尖在短刃上摩挲着,心里盘算着对方的来路。是天机阁的人?不像,天机阁的杀手从不屑于玩这种把戏。是影阁的旧部?也不对,影阁的人见了他,只会直接挥刀子。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现身时,斜前方的那棵千年古松上,突然飘下一片落叶。那落叶没有随风飘落,而是径直朝他飞来,速度快得像枚暗器。沈醉侧身避开,落叶却擦着他的耳畔,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那哪里是落叶,分明是片削得极薄的木片,边缘锋利如刀。

“沈公子好身手。”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十年不见,你的刀还是这么快。”

沈醉猛地抬头,看向古松的树冠。那里枝叶茂密,遮天蔽日,但他能看见一根粗壮的枝桠上,坐着个身穿灰袍的老者,手里拄着根拐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老者的头发和胡须都白得像雪,脸上布满了皱纹,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寒星。

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短刃的手微微颤抖。这个声音,这双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是你?”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你不是早就死在……”

“死在影阁的大火里,是吗?”老者笑了起来,笑声在林间回荡,“沈公子,你忘了?老夫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老者说着,从树上跳了下来。他的动作看起来缓慢,落地时却悄无声息,仿佛一片羽毛。他走到沈醉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眼神里有欣慰,也有惋惜:“当年那个连杀鸡都手抖的小娃娃,如今竟成了能宰玄甲兕的狠角色。只是这性子,倒是越来越冷了。”

沈醉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老者。他的脑海里翻涌着十年前的画面——那场大火,那冲天的火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眼前这个老者,当年是如何将他从火海里拖出来,又是如何……

“你找我做什么?”沈醉的声音冷得像冰,“当年你不告而别,现在又突然出现,到底想干什么?”

老者叹了口气,摇了摇拐杖:“沈公子,你可知你现在握着的,是能掀翻整个玄学界的东西?”

沈醉一愣:“你说什么?”

老者指了指他怀里的木牌:“这‘令’字牌,是‘残卷门’的信物。当年你师父留下的那半卷《天衍图》,就在残卷门手里。”

《天衍图》!沈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师父临终前曾说过,那半卷图卷藏着惊天秘密,绝不能落入奸人之手。这些年他东躲西藏,一半是为了躲避追杀,一半也是为了寻找图卷的下落,没想到……

“你是残卷门的人?”沈醉的声音里带着警惕。

老者点了点头:“老夫是残卷门的守阁人。当年不告而别,是为了引开影阁和天机阁的追杀,也是为了保护你。现在时机到了,该让你知道真相了。”

他说着,转身朝黑风岭深处走去:“跟我来。有些东西,得让你亲眼看看。”

沈醉看着老者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个“死而复生”的故人,但《天衍图》的诱惑实在太大。他咬了咬牙,握紧短刃,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林间,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醉注意到,老者走路的姿势虽然平稳,左脚却似乎有些不便,落地时总是比右脚轻些,像是受过伤。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中央有个小小的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松针,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老者走到木屋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进去吧,里面有你要的答案。”

沈醉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木屋。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干草。他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落在木桌的抽屉上——那抽屉虚掩着,露出里面的一角,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拉开抽屉,发现里面放着个陈旧的布包。解开布包,里面是半卷泛黄的绢布,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看起来像是某种地图,正是他寻找多年的《天衍图》残卷!

沈醉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刚想拿起残卷细看,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他猛地回头,看见老者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门,手里的拐杖尖端,正抵在他的后心。

“你……”沈醉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股剧痛从后心传来,像有根烧红的铁针钻进了心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老者,对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沈公子,别怪老夫。”老者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天衍图》,从来都不该属于你这种叛徒的徒弟。”

沈醉的意识开始模糊,他能感觉到生命力在飞速流逝,短刃从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老者那张狰狞的脸,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场大火里,似乎也有这么一双眼睛,在暗处冷冷地看着他。

原来如此……

他倒下去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老者腰间,露出了半块令牌——那令牌是玄铁所铸,正面刻着“天枢”二字,背面是北斗七星的图案,与当年追杀他师父的天机阁杀手腰间的令牌,一模一样。

而他手中的《天衍图》残卷,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突然化作一团火焰,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缕青烟,在空气中飘散,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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