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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在骨髓里打着旋,像有无数条冰线缠上四肢百骸。他猛地睁开眼,入目却不是客栈那发霉的帐顶,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云海。乳白的云絮在身下翻涌,带着清冽的草木气,倒比他前几日在乱葬岗吸的腐尸味好闻得多。

“啧,死了都不安生。”他低骂一声,抬手想揉眉心,却发现手臂轻得像团棉絮。低头一看,身上那件染血的青衫不知何时换成了件月白道袍,衣袂拂过云海时,竟荡起细碎的银光。

这不是阳间的衣裳。沈醉挑了挑眉,指尖在道袍上捻了捻——料子是冰蚕丝混着云锦,针脚细密得不像凡物,倒像是传说中仙人穿的“流霞衣”。他突然笑了,笑声在云海里荡开,惊起几只羽毛泛着金光的鸟雀:“难不成老子这泼皮命,还真能撞上登仙的好事?”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钟鸣。一声,又一声,厚重得像从地底深处钻出来,震得云海都泛起涟漪。沈醉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云海尽头浮出一座山的轮廓——不是凡山的青灰,而是通体莹白,像是用月光凝成,山顶覆着皑皑白雪,却又有赤霞从雪缝里渗出来,红与白交缠,美得惊心动魄。

山脚下隐约有石阶蜿蜒,一级级往上延伸,没入云端。石阶两侧立着石人,有的持剑,有的捧书,面容模糊不清,却透着股凛然正气,看得沈醉后背发紧。他这辈子见惯了阴私诡谲,这般正大光明的气象,倒比面对天机阁的杀手更让他不自在。

“既来之,则安之。”沈醉活动了下手腕,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倒要看看,这仙山里头藏着什么勾魂的玩意儿。”

他抬脚往石阶走去,脚刚踏上第一级,石面上突然亮起一道纹路。不是天机阁的衍密码,也不是影阁的暗号,而是个简单的“人”字,笔画苍劲,像是用剑刻上去的,墨迹里还泛着点朱砂色。

沈醉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那“人”字,整座山突然晃了晃。云海翻涌得更急了,石人眼中竟亮起红光,持剑的石人缓缓抬起手臂,剑尖直指沈醉的眉心。

“嘿,迎客方式挺特别。”沈醉啧了声,身形一晃避开剑尖,足尖在石阶上一点,借力跃上三级台阶。那石人却像生了脚,迈开沉重的步伐追上来,剑风带着破空声劈头盖脸砸下来,竟有几分影阁“破风式”的狠劲,只是更刚猛,更霸道。

沈醉不敢怠慢,腰间的短刃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他在石阶上腾挪闪避,短刃与石剑相撞,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他虎口发麻。这石人看着笨重,动作却快得惊人,每一剑都封死他所有退路,逼得他只能硬接。

“奶奶的,仙人待客都这么不留情面?”沈醉骂了句,瞅准石人挥剑的间隙,矮身滑到它身后,短刃直刺石人后心。刀刃刺入时,石人身上突然爆出一团金光,震得沈醉倒飞出去,重重摔在石阶上。

他咳出一口血,抬头时却愣住了——那石人的后心裂开一道缝,里面没有脏腑,只有块半透明的玉牌,牌上刻着个“忠”字。而被他短刃划破的地方,正渗出红色的液体,不是血,倒像是融化的朱砂。

石人晃了晃,轰然倒地,化作一堆碎石。碎石堆里,那半块玉牌滚到沈醉脚边,他捡起来一看,玉牌背面刻着行小字:“过此关者,当识‘人’之忠奸。”

“搞什么玄虚。”沈醉把玉牌揣进怀里,刚想继续往上走,却发现刚才摔倒的地方,石阶上又多了道纹路——这次是个“心”字,笔画比“人”字更柔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犹豫了下,还是踩了上去。

没有石人追杀,也没有金光乍现。只是一阵风吹过,带着淡淡的檀香,沈醉突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云海变成了天机阁的青铜面具,石人化作影阁的杀手,红妆的白翳眼在云层里闪,惊蛰的蓝布衫飘在风里,还有那个死在稻草堆里的孩子,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嘴角淌着黑血。

“沈醉,你可知罪?”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分不清是男是女,“你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你夜里睡得安稳吗?”

沈醉的心脏猛地抽痛。他想反驳,想说那些人命都是该死的,想说他从不在乎睡得安不安稳,可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血污,洗不净,擦不掉,像生了根的毒。

“凡心不死,仙路难通。”那声音又说,带着点悲悯,又带着点嘲弄,“你这颗七窍玲珑心,装了太多算计,太多仇恨,早就成了块捂不热的顽石。”

“顽石又如何?”沈醉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总好过做砧板上的鱼肉。”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幻象尽散。云海依旧,仙山依旧,只是石阶两侧的石人,眼神似乎柔和了些。沈醉深吸一口气,发现刚才咳出来的血,在石阶上晕开一朵诡异的花,像极了他小时候在药铺见过的曼陀罗。

“心关……”他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袖中的回魂针,“倒是比打打杀杀更磨人。”

继续往上走,石阶越来越陡,云雾也越来越浓。偶尔能看见石缝里钻出几株奇花,花瓣是透明的,叶脉里流淌着金光,沈醉认得那是《百草经》里记载的“照心草”,据说能照出人心底的欲望,只是早已绝迹多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他不敢碰那些草,只是加快了脚步。不知走了多久,云雾突然散开,眼前出现一片平台。平台中央立着块巨石,足有三丈高,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笔画扭曲,像是虫蛇在爬行,却又透着种奇异的韵律,看得沈醉头晕。

而巨石旁,坐着个身影。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僧袍,背对着沈醉,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和尚,眉眼清秀,嘴角还带着点婴儿肥,手里却捻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倒像是偷穿了师父衣裳的顽童。

“施主,你终于来了。”小和尚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神却深邃得不像个少年,“贫僧等你很久了。”

沈醉皱了皱眉:“你认识我?”

“不认识。”小和尚摇头,把树枝往地上一扔,“但贫僧知道,你会来。就像知道太阳会东升西落,知道花开了会谢,知道……你心里藏着个解不开的结。”

沈醉的指尖在短刃上顿了顿。这小和尚说话颠三倒四,却字字都戳在他的痛处。他刚想开口,小和尚突然指了指那块巨石:“施主可知,这上面刻的是什么?”

沈醉看向巨石上的文字,那些扭曲的笔画似乎在动,渐渐组成一个又一个图案——有的是厮杀的战场,有的是哭泣的妇人,有的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最后定格成一张脸,眉眼竟与沈醉有七分相似,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沈醉的冷冽,只有无尽的疲惫。

“这是……”沈醉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命’。”小和尚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每个人的命,都刻在这石头上。你以为自己能逆天改命,其实不过是在跟着字里的轨迹走。”

他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尘土:“就像你以为杀了天机阁的人能报仇,却不知他们只是棋盘上的棋子;你以为惊蛰是你的朋友,却不知他藏着更大的秘密;你以为红妆是敌是友,却不知她的白翳眼里,藏着你前世的债。”

沈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你到底是谁?”

小和尚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点悲悯:“贫僧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施主若想知道真相,就得往上走。山顶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他会告诉你一切。”

他指了指平台尽头的石阶,那里云雾更浓,隐约能看见石阶蜿蜒向上,消失在仙山深处。“但记住,”小和尚的声音又变回了少年的清亮,“上去了,就不能回头了。”

沈醉看着那石阶,又看了看小和尚。这梦中的仙山,处处透着诡异,可他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真相?他这辈子最想知道的,就是真相——关于他爹娘的死,关于影阁的阴谋,关于天机阁的目的,还有惊蛰临终前,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有何不敢?”沈醉冷笑一声,抬脚就要往上走。

“等等。”小和尚突然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过来,“这个给你。说不定用得上。”

沈醉接住一看,是枚青铜铃铛,样式古朴,铃舌是用骨头做的,竟与红妆留在破庙里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这只铃铛上,刻着个极小的“佛”字。

“这是……”

“是‘锁心铃’。”小和尚眨了眨眼,“遇到心魔时,摇一摇就好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像雾一样散开,只留下一串佛珠滚落在地。沈醉捡起佛珠,发现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个字,连起来竟是:“缘起缘灭,皆在一念。”

“故弄玄虚。”沈醉把铃铛和佛珠揣好,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通往山顶的石阶。

这次的石阶更陡,云雾里隐约传来诵经声,时远时近,听得人心头发静。沈醉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他总觉得这仙山像个巨大的陷阱,随时会露出獠牙。

不知走了多久,诵经声突然停了。云雾散开,一座寺庙出现在眼前——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只有几间破旧的禅房,院墙塌了半边,门口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笔直地往上飘,在半空凝成一朵莲花的形状。

庙门是虚掩着的,上面挂着块匾额,写着“忘尘寺”三个字,字迹潦草,倒像是喝醉了酒写的。

沈醉推开门,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摆着张石桌,桌上放着个棋盘,棋子散乱,显然是盘未下完的棋。

“施主,进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禅房里传来,带着点沙哑,却让人莫名安心。

沈醉握紧了袖中的锁心铃,缓步走向禅房。推开门的瞬间,他愣住了——

禅房里没有佛像,没有经书,只有一个老和尚坐在蒲团上,背对着他。老和尚的头发胡子全白了,乱糟糟地缠在一起,身上的僧袍打了好几个补丁,看起来比沈醉还像个乞丐。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老和尚的手边,放着个木盒,样式、大小,竟与惊蛰给他的那只一模一样。

老和尚缓缓转过身,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看着沈醉,突然笑了:“沈施主,我们终于见面了。”

沈醉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这老和尚的声音,竟与刚才在云雾里听到的那个苍老声音一模一样。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和尚突然指了指桌上的棋盘:“施主,要不要陪老衲下完这盘棋?”

沈醉低头看向棋盘,瞳孔猛地收缩——

棋盘上的棋子,不是木头做的,而是用骨头刻的。黑色的棋子上,刻着天机阁的北斗令牌图案;白色的棋子上,刻着影阁的蝙蝠标志。

而棋盘的正中央,放着一颗红色的棋子,上面刻着一个字。

一个“醉”字。

沈醉的指尖突然开始发抖,他看着那颗红棋,又看向老和尚,突然明白了什么,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和尚却像是没看见他的失态,只是拿起一颗黑色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声音里带着点诡异的笑意:

“这盘棋,下了二十年了。今天,该分胜负了。”

话音刚落,沈醉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里的锁心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铃铛滚动,撞在门槛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而那响声,竟与他昨夜在客栈里听到的鸡叫声,一模一样。

沈醉猛地睁开眼,入目是客栈发霉的帐顶,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还活着。

刚才的一切,果然是场梦。

沈醉松了口气,刚想坐起来,却发现手心攥着个东西。摊开一看,他的呼吸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颗红色的棋子,上面刻着一个“醉”字,材质温润,带着点凉意,绝不是梦。

而棋子的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云深之处有阶梯,一步错,步步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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