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染了几分暖意，却不似盛夏那般灼人，斜斜洒在养心殿的琉璃瓦上，映出一层淡金的光晕。殿外的蝉刚起了初鸣，声量尚浅，混着廊下石榴花簌簌飘落的轻响，倒添了几分时节的鲜活。唯有殿内四角架着的冰缸还凝着凉意，新换的冰块在缸中轻轻碰撞，融出的水汽裹着殿中清浅的龙涎香，漫过御案上堆叠的奏折，成了这午后最妥帖的慰藉。
“臣妾参见皇上。”
软柔的女声自殿门处飘来，带着几分刻意放轻的恭谨，生怕扰了殿内的静。纯妃今日穿了件浅碧色绣鸢尾纹的常服，料子是极轻薄的软罗，风一吹便微微贴在身上，衬得她身姿愈发纤柔。鬓边依旧簪着那支温润的白玉簪，只是簪头坠了颗米粒大的珍珠，走动时轻轻晃着，添了几分灵动——倒不似久居深宫的主位妃嫔，反倒像江南水乡里养出的闺秀。她身后跟着贴身侍女可心，可心双手稳稳的提着描金漆的食盒，盒盖缝隙里漏出一丝微凉的甜香，显是盛着应季的凉食。
弘历正埋首于御案后，朱笔悬在奏折上，指腹沾了些砚台的墨，连带着眼底也凝了层淡青——连日处理政务，纵是初夏也难免困倦。听见纯妃的声音，他才缓缓抬眸，目光扫过殿门口那抹浅碧身影时，眼底的倦意竟悄悄散了些。“纯妃来了。”他搁下朱笔，指节轻轻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时明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御案下的锦凳，带起一缕裹着冰意的风。
他几步走到纯妃面前，伸手虚扶了她一把——指尖触到她袖口的软罗时，只觉一片微凉，想来是从寝宫过来时沾了廊下的风，倒也难为她记挂着自己。“天渐热，不必多礼。”弘历的声音比平日温和些，抬手引着她往殿角的软榻去。那软榻上铺着薄绒的垫子，是夏日里新换的碧色，虽铺了层软垫，却因着殿内的凉意，坐上去只觉浑身松弛，半点不闷。
纯妃谢了恩，在软榻一侧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端正，指尖轻轻搭在膝上，未曾有半分懈怠。她转头朝可心递了个眼色，可心立刻躬身上前，将食盒轻放在榻前的小几上，抬手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混着薄荷香的凉意扑面而来。“臣妾想着今日天热，皇上批阅奏折定是乏了，便让小厨房做了些清口的凉食。”纯妃说着，纤纤玉指轻拈起食盒里的白瓷碟，先将一碟凉糕摆到小几中央——那凉糕是绿豆沙混了鲜薄荷做的，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表面撒了层细细的椰蓉，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米白，凑近还能闻见淡淡的薄荷香。
接着，她又端过另一碟杏仁豆腐，豆腐凝得恰到好处，颤巍巍的像块半透明的羊脂玉，上头淋的不是寻常的桂花蜜，而是新采的槐花蜜，琥珀色的蜜液顺着豆腐边缘往下淌，甜香里带着槐花的清润，瞬间漫了满殿。最后，她从食盒底层端出个青花莲花纹的瓷碗，碗壁上凝着薄薄一层水汽，倒不像三伏天那般冰手，只是透着恰到好处的凉。“这是微凉的酸梅汤，臣妾让小厨房加了些乌梅和甘草，既解腻又不寒胃，正合这初夏的天。”
弘历看着小几上精致的吃食，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他伸手端过那碗酸梅汤，瓷碗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瞬间驱散了几分困倦。他微微仰头，琥珀色的汤汁顺着喉结滑下，酸甜里带着乌梅的清冽，从喉咙一路润到心口，连带着连日批阅奏折的疲惫都散了大半。“倒是爽口。”他放下瓷碗，长舒了口气，眼底终于染了几分真切的舒展，连眉峰都松了些。
“皇上慢点喝，仔细呛着。”纯妃见他喝得舒心，忙从袖中取出一方藕荷色的锦帕——帕角绣着极小的“绿筠”二字，针脚细密，是她前几日得闲时亲手绣的。她递帕子的动作极轻，指尖刚要触到弘历的手背，却又借着殿内的风巧妙地收回，只将帕子轻轻放在他手边，鬓边的珍珠随之一晃，映得她眼底添了几分柔意。
待弘历用锦帕擦了擦唇角，纯妃才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斟酌，像是随口提起：“皇上，再过五日便要移驾圆明园了。这初夏园子里的花木正盛，移驾过去也清净，只是宫里留守的人虽多，却总得有个主事的才好——毕竟慧贵妃还在静养，经不起劳烦，嘉妃和慎贵人又怀了龙裔，身子金贵，哪里能让她们操心这些杂事？”
她话说得委婉，既点出了宫中无人主事的困境，又不着痕迹地顾及了慧贵妃与两位有孕妃嫔的体面，显得周全又体贴，半点看不出刻意。
弘历握着瓷碗的手指顿了顿，抬眸看向纯妃。他的目光深邃，像浸了水的墨，仿佛能看穿人心里的念头，看得纯妃心头微微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攥了攥袖中的绢帕——那绢帕是她出门前特意带的，此刻已被捏得有些发皱。“哦？那依你之见，谁来合适？”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带着帝王特有的审视，落在纯妃脸上时，让她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纯妃心里猛地一喜——弘历既这么问，便是肯听她的建议了。但她面上依旧维持着从容，缓缓垂下眼帘，语气诚恳得像是反复考量过千百遍：“臣妾以为，顺嫔妹妹倒是合适人选。留在宫中的人除了慧贵妃与嘉妃，便数顺嫔妹妹位分最高。妹妹素来温婉贤淑，前几日御花园打理花木，她还帮着宫人斟酌过品种，可见是细心的，只是未曾掌过总领宫务的事。可慧贵妃养病、嘉妃有孕，实在无暇他顾，放眼宫中，也只有顺嫔妹妹最为妥当。”她说得条理清晰，连自己都快信了这份“公允”，仿佛真的是为了后宫安稳才举荐。
弘历却没立刻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纯妃。他的目光先落在她鬓边的白玉簪上，又缓缓移到她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此刻却微微蜷着，泄露了几分藏不住的紧张。“顺嫔从未管理过宫务，”良久，他才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像轻轻划过人的心尖，“后宫之事杂着各宫的用度、下人的调度，牵扯甚多，她恐怕难以承担。”
纯妃早料到他会有此顾虑，立刻抬眸，眼底添了几分恳切，连声音都软了些：“皇上所言极是，臣妾也虑到了这层。只是臣妾想着，不如这几日让顺嫔妹妹跟着臣妾学着打理？臣妾会将宫中的规矩、各宫的月例用度明细，还有下人的调度章程一一讲与她听，待移驾圆明园时，她也不至于手忙脚乱。顺嫔妹妹本就聪慧，定是很快就能上手的。”
这话既给了顺嫔台阶，又悄悄抬了自己——毕竟是“跟着臣妾学”，既显得她大度无私，又悄无声息地将后宫的话语权往自己手里揽了几分，半点不露痕迹。
弘历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小几的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像是敲在纯妃的心尖上。他似是在权衡，又似是在揣摩她的心思，目光落在小几上的杏仁豆腐上，却没再看纯妃。殿外的蝉鸣依旧浅淡，殿内的冰鉴还在轻轻响着，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他才缓缓颔首，语气听不出情绪：“也罢，便按你说的安排吧。”
纯妃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嘴角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却又硬生生压了回去，只将眼底的笑意藏在睫毛下，维持着端庄的神色。她起身屈膝，行了个标准的告退礼，声音依旧柔和：“谢皇上恩典。既如此，臣妾便不打扰皇上批阅奏折了，先行告退。”
弘历“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上。纯妃的步态比来时轻快了些，浅碧色的裙摆在殿内的风里轻轻晃动，像一片飘着的柳叶，透着几分藏不住的雀跃。可弘历的眼神却渐渐沉了下去，方才那几分温和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阴郁——他如何看不出纯妃的心思？推举顺嫔，怕是看中了顺嫔身后的钮祜禄氏，之前纯妃就常去寿康宫请安，怕是纯妃想借着太后的手坐上皇后的位子！
殿内的冰缸忽然发出一声清冽的碎裂声，想来是缸中的冰块裂了。弘历看着那抹浅碧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指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锦帕，帕角的丝线被他捏得变了形，连指节都泛了白。他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御案上那堆未批完的奏折上，眼底的寒意，竟比殿中冰缸里的冰，还要冷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