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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紫禁城,湿凉像浸了水的棉絮,裹得人透不过气。宫道两侧的垂柳褪尽了新绿,垂落的枝条挂着零星残絮,风一吹便打着旋儿粘在青砖上,混着半谢的海棠、残樱,铺出一片斑驳的白与粉——倒像是这宫城自发披了层孝,连檐角滴下的雨水,都带着洗不去的凄冷,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溅湿了往来宫人的素色裙摆。

长春宫的朱红宫门紧闭着,铜环上的鎏金被暮春的潮气蚀得发暗,门楣上悬着的“长春宫”匾额,已被素白绢布裹了大半,只露着边角的漆色。门内白幡从殿檐垂至阶下,是最细密的杭绸所制,风掀起时簌簌作响,竟裹着几片被吹进来的海棠残瓣,落在灵堂的青砖上。砖缝里生着的青苔沾了花瓣,绿得发暗,与素烛摇晃的光晕叠在一起,将满殿的哀伤衬得愈发绵长。

富察琅嬅的梓宫停在正殿中央,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外覆明黄色织金锦缎,缎面绣着鸾凤和鸣纹样,金线在烛火下泛着柔润的光,却掩不住锦缎下渗出来的死寂——连殿外偶尔传来的雀鸣,都似被这死寂压得变了调,细弱得像一声叹息。殿内燃着的是产于安南的水沉香,烟气袅袅升起,与从窗棂缝钻进来的风缠在一起,混着暮春特有的残花与湿土气息,闻着竟比寻常檀香更显悲凉。供桌上的陈设更是规制极高:正中是三足和田玉香炉,两侧分列着十二盏纯金烛台,烛火明晃晃地烧着,烛泪顺着台柱往下淌,积成了厚厚的一层;供品摆了整整三排,有从江南快马运来的鲜荔、岭南的龙眼,还有用蜜蜡雕成的蔬果摆件,每一件都精致得如同活物,却无人动过分毫。

灵堂外的布置更见隆重。东六宫的宫道全铺上了双层白毡,毡子边缘绣着暗纹缠枝莲,踩上去悄无声息;廊柱上挂满了素色幔帐,幔帐间系着的白绸带,风一吹便连成一片白色的海。从长春宫到乾清宫的路上,每隔十步便设一个祭棚,棚内供着孝贤皇后的神位,由宗室王公轮流值守;宫墙之外,四品以上官员皆穿素服,每日卯时便要入宫哭灵,连军机处的奏事都暂改了时辰,生怕扰了丧仪。更有旨颁诏天下,直隶各省停止娱乐活动一月,地方官员需率百姓遥祭,连偏远的土司属地,都要派专人送祭文至京——这般规制,自康熙朝孝诚仁皇后之后,已近三十年未曾有过。

弘历就坐在梓宫旁的素木椅上。身上的明黄龙袍早已换下,穿了件月白色暗纹常服,腰间系着的白绫松松垮垮,却衬得他本就清瘦的肩背愈发单薄。他双目赤红,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染了墨,显然是几日几夜未曾合眼。身旁小几上放着一碗参汤,瓷碗是雍正年间的珐琅彩,外壁绘着缠枝莲纹,可碗里的汤早已凉透,汤面结了层薄皮——宫女半个时辰前送来时还是热的,如今却凉得跟殿里的空气一般。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梓宫旁搁着的一支玉簪,那是羊脂白玉雕成的,簪头缀着极小的东珠,是当年暮春他陪琅嬅在御花园赏牡丹时,亲手为她绾在发间的。那时琅嬅笑着说“这玉簪温润,倒像陛下的性子”,可如今玉簪还在,指尖触到的却是刺骨的凉,连当年牡丹的甜香,都似被这凉意冲得没了踪迹。

殿内静得只剩素烛爆裂的声响,“噼啪”一声,烛花落在青砖上,转瞬便灭了。弘历的呼吸愈发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将这满殿的沉香与哀伤尽数吞入腹中,胸口起伏着,却连一声叹息都不敢发出——他怕这声叹息一出口,那些压在心底的悲痛,就会像殿外的柳絮一样,再也收不住。有宫人捧着新换的蜡烛进来,脚步轻得像猫,刚要换下燃尽的烛台,却被弘历抬手止住。他亲自拿起烛台,将新烛插好,动作慢得近乎凝滞,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与这殿内的时光较劲。

“传朕旨意。”许久,弘历的声音才打破沉寂,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皇后富察氏,秉性温恭,持躬淑慎……侍朕十余载,上孝皇太后,下睦六宫妃嫔,贤德昭彰,天下共睹。今遽尔薨逝,朕心……朕心悲痛欲绝,五内俱焚。”他顿了顿,指节因用力攥着玉簪而泛了白,指腹甚至被簪身硌出了红痕,“特赐谥号‘孝贤’,以表其一生贤德;丧仪按皇后最高规制,加恩宗室王公皆需入内哭灵,钦此。”

旨意从长春宫传出时,宫墙内外瞬间陷入一片肃穆。传旨的太监捧着明黄圣旨,走在铺着白毡的宫道上,脚步轻得不敢踩碎地上的残花,声音却穿透了暮春的风,传到每一处宫苑。内务府总管接到旨意时,手都在抖——他连夜召集了所有管事,将丧仪流程拆分成八十一项,小到宫人的素服针脚,大到百官哭灵的站位,都要一一核对。光是准备灵堂的白幡,就动用了二十个绣坊,赶制了三日三夜;供桌上的鲜果,是从全国各地快马运来的,每日一换,连稍有瑕疵的都要立刻换下;更有钦天监的官员守在长春宫外,测算每日哭灵的吉时,半点不敢马虎。

后宫诸事,弘历已无心顾及。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长春宫的梓宫,只在某次守灵时,趁着烛火未熄,下了道口谕:由娴贵妃、纯妃苏绿筠处理后宫事务。

甄嬛接了差事时,正在翊坤宫打理一株快谢了的兰花。她穿着一身白色丧服,未戴任何首饰,闻言只是轻轻放下剪刀,指尖拂过花瓣上的露珠,眼底添了几分凝重。弘历此刻有失了心尖人的混沌与暴戾,半点差错都能引火烧身。故而每一日,她都会在长春宫查验,连灵前供品的摆放顺序都要一一过目。那日她见供桌上的海棠花是昨日刚摘的,此刻花瓣已卷了边,便立刻吩咐宫人换上新鲜的白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后娘娘素爱洁净,断不能让残花败叶扰了她。”她还特意安排六宫,令所有嫔妃每日卯时需至长春宫举哀,无故缺席者,按宫规处置——这道旨意,既是为了彰显丧仪的庄重,也是为了替弘历稳住后宫的秩序。

苏绿筠性子本就谨慎,此刻更是战战兢兢。她每日天不亮便从钟粹宫出发,路上踩着未干的露水与残花,裙摆沾了泥也顾不上拂。到了长春宫,她便守在灵堂外,手里捧着一本丧仪清单,逐件核对宫人们准备的物品:香烛是否足量、素服是否合身、供品是否新鲜,连宫人们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她都要轻声提醒。有一次,一个小宫女换烛时不小心碰倒了供桌上的玉瓶,苏绿筠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亲手将玉瓶扶起,用绢帕仔细擦干净瓶身上的灰,反复确认玉瓶完好无损后,才松了口气,额头上已沁出了一层薄汗——她怕的不是玉瓶损坏,而是这小小的差错,会让弘历迁怒于整个后宫。

而弘历对这场丧仪的看重,远超所有人的预料。他几乎每日都要去长春宫守灵,有时一站便是几个时辰,目光胶着在梓宫上,像是要透过那层明黄锦缎,再看一看他的琅嬅。有一回,宫人见他站得太久,想上前扶他坐下,却被他一个眼神吓得退了回去——那眼神里满是血丝,带着未散的悲痛与不易察觉的暴戾,竟让人不敢靠近。但凡与丧仪相关的事宜,他都要亲自过问,若有半分不妥,便是雷霆之怒。

前几日,礼部侍郎因拟定的丧仪流程中,漏了一项“宗室王公哭灵”的环节,被弘历召至养心殿。那时养心殿的窗是开着的,春天的风裹着柳絮飘进来,落在侍郎渗血的额头上。弘历坐在龙椅上,声音冷得像冰:“皇后待宗室宽厚,待朕情深,你竟连她的丧仪流程都敢疏漏?你眼里,还有没有皇后,有没有朕,有没有这大清的规矩?”侍郎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地砖上都沾了血,连声说“臣罪该万死”,可弘历依旧没松口,最终下旨将他降了三级,罚去守皇陵,连他告罪的折子,都未曾看一眼。

还有一位内务府的总管,只因灵前的水沉香燃尽后,宫人换香稍慢了片刻,便被弘历以“不敬皇后”为由,召到长春宫前问话。那时灵堂的烛火恰好灭了两盏,殿内陷入短暂的昏暗,弘历的声音就在昏暗里响起,带着彻骨的寒意:“皇后在时,最喜这水沉香的味道,你竟让她在无香的暗室里待着?你这是嫌她走得还不够不安生?”话音刚落,那总管便被拖下去杖责三十,杖责后鲜血渗过裤子,滴在宫道的白毡上,竟晕开一片刺目的红。最后,他被贬至辛者库,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消息传开,前朝后宫无不人心惶惶。朝堂上,官员们每日上朝都低着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袖口沾了柳絮也不敢拂,生怕动作大了惹弘历不满。有一回,一位御史奏事时声音稍响,弘历便抬眼扫了他一下,那御史顿时吓得腿软,连奏疏都掉在了地上,跪在地上半天不敢起身。后宫里,嫔妃们更是收敛了所有心思,每日按时去灵前举哀,言行举止皆不敢有半分逾矩。平日里活泼的妃嫔,如今却只穿素服,连耳环都摘了,举哀时连眼泪都不敢多流——怕流少了显得不敬,流多了又怕被弘历误会是假意作秀,只能悄悄用绢帕沾湿眼角,装出哀戚的模样。

启祥宫的偏殿,气氛比别处稍显松弛。金玉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藕荷色的薄锦,锦缎上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样,衬得她隆起的小腹愈发明显。她一只手轻轻抚着小腹,指尖划过锦缎上的莲花,眉宇间带着几分因孕事而来的慵懒。殿外的风裹着柳絮飘进来,落在她的锦缎上,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抬手拂开,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贞淑站在榻旁,手里捧着一盏温好的燕窝,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榻上的人,又像是怕被殿外的人听见:“主儿,您说皇上这是怎么了?从前在长春宫,也不见皇上与皇后有多恩爱——去年暮春赏牡丹时,皇上还因皇后劝他少饮酒,皱了眉呢。可如今皇后去了,皇上却这般大动干戈,连宗室都要日日哭灵……”

金玉妍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帝王心,本就像这春日的天,说变就变。从前皇后在时,是六宫之主,皇上待她,敬重多过恩爱——毕竟她是富察家的女儿,是太后当年属意的皇后,皇上总得给几分面子。”她顿了顿,指尖在小腹上轻轻打了个圈,指甲划过锦缎,留下一道浅痕,“如今她去了,倒成了皇上心里的‘白月光’,这隆重的丧仪,不过是做给旁人看,让天下人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帝王;也是做给他自己看,骗自己说,他对皇后有多上心罢了。”

她说着,抬眼看向贞淑,语气沉了些:“吩咐下去,宫里的人都给我安分些。谁要是在这个时候出错,惹了皇上的气,可别连累了我和腹中的孩子。”

“是,奴婢省得。”贞淑应了一声,将燕窝递到金玉妍面前,却没有退下,反而上前一步,身子躬得更低了,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主儿,奴婢倒有个想法,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主儿决断。”

金玉妍接过燕窝,用银勺轻轻搅了搅,目光落在勺中的燕窝上,慵懒地摆了摆手:“说吧,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贞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在金玉妍的耳边:“主儿您看,皇上如今这般重视孝贤皇后的丧仪,又是大办特办,又是严惩疏漏之人。若是……若是在这丧仪上出点什么事,让皇上迁怒到旁人身上,是不是能为咱们的孩子扫清些障碍?比如……翊坤宫那位?”

金玉妍搅着燕窝的手顿了顿,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明悟,随即又沉了下去。她将银勺放回碗中,发出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你的意思是,让娴贵妃背这个黑锅?”她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娴贵妃那女人,一向谨慎得很——去年宫里闹痘疫时,她管着东西六宫的防疫,连半分错处都没出。这丧仪上的事,她更是上心,每日去灵前举哀都比旁人早半个时辰,连素服的针脚都亲自检查,想要抓她的把柄,可没那么容易。”

“主儿,您忘了,还有大阿哥永璜啊!”贞淑急忙提醒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连呼吸都快了些,“大阿哥的亲生额娘,是当年的哲妃。哲妃娘娘早逝,虽说宫里都传是体弱,可当年……当年哲妃去世时,也是春天,那时皇后刚怀上二阿哥,哲妃没多久也怀上了二公主,可后来却是母女俱亡,药……”

这话像是点醒了金玉妍,她眼中瞬间亮了起来,抚着小腹的手也停住了。她抬眼看向贞淑,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眼底闪着算计的光:“你是说,用哲妃的死,挑起大阿哥对孝贤皇后的猜忌?”她微微颔首,指尖在锦缎上轻轻敲着,节奏慢而沉,“没错,哲妃当年与皇后同期入府,两人虽表面和睦,可暗地里却总有些较劲——哲妃生下大阿哥时,皇后还没生下嫡子,那时府里多少人都盯着哲妃呢。哲妃去后,永璜虽由娴贵妃抚养,可骨子里终究念着亲生额娘。若是让他觉得,哲妃的死与皇后有关,他定会在丧仪上露出行迹。”

说到这里,金玉妍轻笑出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几分冰冷的算计:“娴贵妃是大阿哥的养母,母凭子贵,子也凭母贵。大阿哥若是在丧仪上出了什么岔子——比如哭得不情不愿,或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皇上定会迁怒于他。到时候,娴贵妃作为养母,自然脱不了干系,就算皇上不重罚她,也会厌弃她,断了她争夺后位的念想。这一招,倒是能一箭双雕——既打击了娴贵妃,又能把大阿哥拉下来,省得他日后占着长子的身份,碍了咱们孩子的路。”

她顿了顿,看向贞淑,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眼神里满是不容置疑:“你去办这件事。先悄悄打探一下大阿哥这些日子的动静。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咱们的人装作无意,把哲妃当年的‘旧事’透露给他——别说得太明,点到为止就好,让他自己去想,去猜忌,去钻牛角尖。”

金玉妍说着,指节轻轻敲了敲榻沿,声音压得极低:“记住,做得干净些,别留下任何痕迹。若是被人抓住把柄,咱们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尤其是娴贵妃,她心思细,宫里的眼线多,若是让她察觉到不对劲,咱们可就麻烦了。”

“奴婢明白!”贞淑脸上露出喜色,连忙躬身应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奴婢这就去安排,定不会让主儿失望。”

说完,贞淑轻轻退了出去,脚步放得极轻,连掀门帘时都只敢用指尖捏着帘角,生怕发出半分声响。殿内又恢复了安静,金玉妍重新靠在贵妃榻上,手再次抚上小腹,眼神里却满是冰冷的算计。窗外的风又吹了进来,裹着柳絮与残花的气息,带着灵堂飘来的水沉香,可她却丝毫不觉哀伤。她看着窗外的残柳,心想春天过后便是盛夏,这紫禁城的天,或许真要因为这场丧仪,变一变了——而她腹中的孩子,终将在这变局里,占得一席之地。

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棂上,混着灵堂的哀乐,在这暮春的紫禁城里,织成了一张悲凉却又暗藏汹涌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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