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的午后总裹着层沁人的凉，连檐下竹帘都垂得懒洋洋的，风穿过竹缝时，带着点阶前薄荷的清气，把暑气滤得只剩浅浅一缕。檐角的雀儿似也怕扰了这份静，落在竹枝上只敢轻轻啄着新抽的笋尖，连啼叫都压得细若蚊蚋，没半分聒噪。
纯妃斜倚在铺着藕荷色绣兰纹锦垫的贵妃榻上，手里捏着方银红撒花软缎帕子，帕角的流苏是冰丝捻的，指尖摩挲时滑溜溜的，还带着点玉色的凉——那流苏是前日去敷春堂前，特意让针线局用苏绣缠了细金线，针脚密得能映出人影，原想着太后见了能添几分欢喜，可眼下指尖触着那冰凉的丝线，满肚子的热望倒像被井水浸过，一点点沉了下去，只剩“白费心思”四个字在心里打转。
她这几日几乎日日往敷春堂跑，脚步没敢有半分怠慢。昨日亲手炖的银耳莲子羹，是挑了湘莲配雪燕，在银吊子里慢炖了三个时辰，盛在霁蓝釉小碗里，还飘着点桂花蜜的甜香，太后只用银勺舀了一勺，便搁在炕几上，笑着说“哀家近来脾胃弱，这般甜腻的实在消受不起”；前日捧去的南海珍珠串，颗颗都选了圆润饱满的珍珠，串线是明黄色的织金锦，衬得珠子愈发莹白，太后也只抬眼扫了扫，便让福珈收进锦盒，淡淡道“哀家老了，戴这些鲜亮物什，倒显得刻意了”。
次次去，次次都是这般温和却疏离的态度。太后从不说重话，可半句关于后位的话都没松口，连句“你有心了”都裹着客气的膜，半点许诺的影子都摸不着。纯妃想着，指尖不由得攥紧了帕子，冰丝流苏被揉得发皱，缠在指缝里硌得慌，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希望，像被殿外的凉风刮过，一点点凉下去，剩了些泄气的闷，堵在胸口发沉。
她正对着窗外出神，目光落在阶前的薄荷丛上，脑子里乱糟糟地盘算着明日该带些什么——是寻些陈年的普洱，还是让小厨房做些太后年轻时爱吃的豌豆黄？忽听得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带着点衣料摩擦的细响，回头便见可心端着盏冰镇酸梅汤进来。青瓷碗壁上凝着的水珠滚得慢，顺着碗沿往下滴，落在描金托盘的云纹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发出“嗒嗒”的轻响，倒比殿外的竹露声还清晰些。
可心将托盘轻轻放在炕几上，先屈膝行了个礼，才敢抬眼偷瞧纯妃的脸色。见主子眉尖蹙着，眼底蒙着层郁色，语气便放得更软了些：“主儿，您这几日日日去太后宫里伺候，脚程没歇过，怕是累着了。这酸梅汤是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的，加了点甘草，您喝点解解暑气吧？”
她说着，又犹豫了片刻，手指绞着衣角，像是怕触怒主子，却还是咬了咬牙补充道：“只是……奴婢瞧着，您这些时日常去太后那，倒少了些功夫与其他妃嫔来往——前几日魏贵人遣人送了些新摘的玫瑰香葡萄，颗颗都紫莹莹的，您当时忙着收拾去敷春堂的东西，也没顾上回个话呢。”
纯妃端过酸梅汤，指尖贴着碗壁的凉意，却没心思喝，只让那点凉顺着掌心往上窜。听了这话，眉尖蹙得更紧了些，语气里带着点压不住的不耐：“你知道什么？”她放下茶碗，声音抬高了些许，却又刻意压着，怕外头的宫女听见，“眼下是什么时候？后位空着，宫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太后是宫里的定海神针，讨得她的欢心才是最要紧的，那些妃嫔的虚情假意，来往不来往，有什么要紧？”
她说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炕几上轻轻敲了敲——那是她心里没底时的习惯，指节叩着描金的木纹，发出细碎的“笃笃”声，连自己都没察觉。可心听了，不敢再反驳，只垂着头应了声“是”，眼帘却轻轻颤了颤，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抬眼飞快地看了纯妃一眼，随即立刻垂下，声音压得更低：“只是……主儿您还不知道，这几日舒贵人和魏贵人，日日都去娴贵妃娘娘的上下天光那喝茶聊天呢。”
“什么？”
纯妃猛地坐直了身子，脊背挺得发僵，手里的帕子“啪”地落在炕几上，帕角的金线蹭过酸梅汤的碗沿，溅出几滴深色的汤渍，落在描金的云纹上，像添了块碍眼的斑。她眼里的意外混着慌，指尖瞬间凉了下去——舒贵人是满军旗里的贵女，向来不偏不倚，连宫宴上都少与人攀谈，只安安静静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魏贵人虽位份不高，却极会察言观色，宫里的小主们都愿与她亲近，这两人怎么忽然就凑到娴贵妃那边去了？
“她们……日日都去？”纯妃追问着，声音里带着点发紧，连呼吸都快了些，“去做什么？真就只是喝茶聊天？”
“是呢。”可心连忙点头，语气里也添了几分郑重，“奴婢听小厨房的张嬷嬷说，娴贵妃娘娘日日让御膳房做些新奇点心，什么枣泥山药糕、玫瑰酥，都是舒贵人和魏贵人素日爱吃的。昨日还请她们在上下天光的水榭里赏荷，晚膳都留了她们用，听说用的是江南新运过来的鲜菱角，炖了鸭子汤呢。”
纯妃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手指紧紧攥着炕几的边缘，指节都泛了白，连描金的木纹都快被抠出印子。“想不到本宫这几日忙着处理宫务，又要去太后跟前尽孝，倒让娴贵妃钻了空子，悄悄在背地里笼络人心！”她原以为娴贵妃平日里从不参与宫斗，定是无意后位，没成想对方竟这么快就有了动作，还不动声色地把舒、魏二人都拉拢了去。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危机感，像有只手攥着心口似的，闷得发慌，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可心见主子脸色愈发难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却还是硬着头皮，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还有……奴婢听阿哥所的李嬷嬷说，三公主这些日子，也常去上下天光，跟着五阿哥、六阿哥一起玩耍作伴。昨日天好，还在园子里放风筝，三公主笑得可开心了，娴贵妃娘娘还亲自给三公主递了帕子擦汗，三公主竟也接了，没像往常那样冷淡。”
“什么？！”
这一回，纯妃是真的慌了，猛地站起身，鞋尖蹭到了炕沿的锦垫都没在意，连鬓边的珠花晃得厉害都顾不上扶。三公主璟瑟是嫡出的公主，素来心高气傲，连皇帝都要宠着她，平日里对她们这些妃嫔，更是连正眼都懒得瞧——上次宫宴，纯妃特意寻了支羊脂玉簪，簪头刻着百福纹，还嵌了颗小小的红宝石，亲手递到三公主面前，三公主只掀了掀眼皮，连手都没伸，只淡淡道“这纹样太俗，配不上本公主”，那语气里的轻视，至今想起来还让纯妃心里发紧。可如今，她竟肯去上下天光，还与娴贵妃和愉嫔的儿子一起放风筝？
纯妃在殿里踱着步子，脚步又急又乱，帕子被她攥在手里，揉得皱巴巴的，冰丝流苏缠成了一团。她越想越怕：娴贵妃本就深得皇帝信任，从前在潜邸时就受宠，如今又拉拢了舒、魏二妃，连最难讨好的三公主都被她笼络了去——若是璟瑟在皇帝面前多说几句娴贵妃的好话，说她贤良淑德、会教养孩子，皇帝本就对娴贵妃有旧情，到时候真立了娴贵妃为后，那自己这些日子的谋划，岂不是全付诸流水了？
从前的辛苦，日日往太后宫里跑的殷勤，那些熬着夜准备的点心、挑了又挑的物件，都成了笑话！
“不行，绝不能让她这么得意下去！”纯妃猛地停下脚步，眼神里的慌被决绝压了下去，她抬头看向可心，语气急促却坚定，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劲，“快，给本宫换身衣服！拣件素净些却显身份的——就那件天青色绣玉兰的旗装，苏绣的花瓣要衬得雅致些，再配那支白玉簪，簪尾的细珠别晃得太厉害。换好后，陪本宫去上下天光，瞧瞧娴贵妃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可心见主子下了决心，不敢耽搁，连忙应了声“是”，快步上前扶住纯妃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进了内殿。
殿内的穿衣镜前，鎏金的镜框映着纯妃的身影。可心先为她解了外衫，露出天青色的旗装——苏绣的玉兰开在衣襟两侧，花瓣上用银线勾了边，在光下瞧着像蒙了层薄霜，清雅又不失端庄。领口的白玉盘扣扣好时，纯妃抬手摸了摸，玉扣贴着脖颈，凉得让她清醒了几分。可心又取来白玉簪，绾住她半挽的发髻，簪尾垂着的细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却没显得轻浮。
纯妃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镜中的自己眼底还剩些未散的慌，却多了几分镇定。她指尖划过衣襟上的玉兰纹样，心里暗忖：今日去了，就算不能拆了娴贵妃的局，也得让她知道，这后宫里能登上后位的，不止她一个，这人选，还没定呢！
不多时，纯妃换好衣服，转身走出内殿。廊下的茉莉开得正好，素白的花瓣上沾着竹露，风一吹便飘来淡淡的香，可纯妃没半分心思闻——她脚步匆匆，裙摆扫过阶前的薄荷丛，带起几片碎叶，却顾不上扶，只想着快点到上下天光，绝不能让娴贵妃再占了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