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的紫禁城,终于褪去了隆冬的凛冽。檐角的铜铃被温软的春风拂过,清响里裹着几分嫩生生的暖意,墙根下的冻土早已酥软,偶有几株冒尖的草芽,怯生生地探着嫩黄的脑袋。钟粹宫内,暖阁的地龙早已烧得妥帖,驱散了料峭春寒,空气中弥漫着老山参炖出来的醇厚香气,还掺着一丝淡淡的乳香,沁得人心里都暖融融的。
锦榻上铺着簇新的月白软缎,绣着几枝含苞的玉兰,针脚细密得不见线头。纯妃苏绿筠斜倚在填了鹅绒的引枕上,鬓边只簪了一支素银簪,脸色虽带着产后未褪的苍白,唇上却点了浅浅的胭脂,眼底更是盛着化不开的温润笑意——两个时辰前,她刚诞下一位小公主,哭声清亮得像檐下的铜铃,扰得整个钟粹宫上上下下都浸在添丁的喜意里,连洒扫的宫人走路都带着轻快的脚步。
近午时分,明黄的仪仗自宫门外逶迤而来,明黄色的旗幡在春风里轻轻招展,远远便透着皇家的威仪。弘历一身常服,腰间系着明黄丝绦,未及宫人通传,便迈着快步踏入暖阁,身后跟着李玉。李玉躬身垂首,脚步轻得像猫。
“纯妃身子可大安了?”弘历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轻快,目光越过榻边的宫人,径直落在锦榻内侧的婴儿襁褓上。那襁褓是江南进贡的云锦所制,绣着缠枝莲纹,莲瓣间还缀着细小的珍珠,裹着小小的婴孩,只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眉眼弯弯,竟有几分纯妃的温婉秀气,连睡着时,小嘴角都微微抿着,像是在笑。
纯妃见状,连忙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刚撑着手臂坐起一点,就被弘历伸手按住肩头:“免了,刚生产完,好生歇着。”他的掌心带着暖意,按在肩头稳稳的,语气里满是关切。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李玉早已识趣地走上前,让嬷嬷将襁褓轻轻递到弘历臂弯里。
弘历素来威严的眉眼,在触到襁褓的那一刻瞬间柔和下来,连带着周身的气场都暖了几分。他托着襁褓的手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指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孩柔软的脸颊——那皮肤嫩得像刚剥壳的鸡蛋,惹得小家伙在睡梦里皱了皱鼻子,发出一声软糯的咿呀,小拳头还挥了挥,像是在抗议被打扰。
“皇上,给公主赐个名吧。”纯妃轻声说道,指尖捻着衣角的玉兰花绣纹,语气里藏着几分羞涩的期许。她知道,皇上的赐名,不仅是对公主的认可,更是对她如今恩宠的加持。
弘历凝视着怀中的女儿,眉头微蹙,似在沉吟,片刻后,眸中忽然闪过一抹笑意,语气轻快起来:“朕已有永璜、永琏、永璋三个皇子,公主却只璟瑟一个。这孩子赶在初春降生,眉眼明媚得像刚开的花,便叫璟妍如何?‘璟’取玉之光彩,‘妍’含美好聪慧之意,愿她一生如美玉般温润,顺遂无忧。”
“璟妍……”纯妃低声念了两遍,字字清晰,随即撑着身子,在榻上屈膝谢恩,声音里带着笑意,“谢皇上赐名,璟妍谢过皇阿玛。”
弘历哈哈大笑,又低头逗了璟妍片刻,见她实在困得紧,才小心地将襁褓递给宫人,叮嘱道:“好生照料,纯妃的膳食要每日呈上来给朕过目,人参、燕窝都要用最好的,万不能委屈了娘娘和公主。”宫人连忙应下,乳母接回襁褓退到侧间。弘历又和纯妃说了几句家常,才带着李玉转身离去。
谁也没料到,这一句“璟妍”,竟成了钟粹宫春日恩宠的开端。自那日起,弘历几乎每日早朝结束,都会绕路来钟粹宫。有时是带着西洋进贡的玻璃玩具,蹲在摇篮边,看着璟妍用小拳头抓握那会发光的小球,笑得像个孩子;有时是让御膳房做了刚上市的春笋糕、桃花酥,和纯妃坐在廊下,听她讲些宫中的趣闻,廊下的迎春开得正好,鹅黄的花瓣落在石桌上,沾了些许糕点的甜香;偶尔赶上璟妍醒着,他甚至会亲自抱着公主在院里散步,指尖拂过廊边新抽的柳芽,听纯妃说璟妍今日又学会了什么新动作,连带着钟粹宫的宫人,腰杆都比别处挺得直些,捧着赏赐路过各宫时,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后宫之中,恩宠最是薄如纸、幻如雾。此前皇后富察琅嬅稳居中宫,娴妃、嘉嫔各守本分,倒也算平和。可自打璟妍降生,弘历的心思明显偏了去,钟粹宫的赏赐一日多过一日——珍珠串成的帐幔,颗颗圆润饱满,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和田玉琢的摇篮摆件,雕着衔枝的春燕,栩栩如生;江南织造局赶制的百子衣,绣着百个嬉戏的孩童,衬得璟妍愈发粉雕玉琢……桩桩件件都透着“独一份”的偏爱,惹得各宫娘娘暗自艳羡,却又只能装作不在意,毕竟谁也不敢触皇上的逆鳞。
这日午后,初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把廊下新抽的榆叶影子投在长春宫的金砖地上,斑驳得像一幅浅淡的画。富察琅嬅坐在梳妆台前,菱花镜磨得光亮,映出她略施粉黛的面容。她今日穿了件宝蓝色宫装,绣着缠枝牡丹,鬓边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簪——那是弘历登基时亲自为她挑选的,簪头的翠鸟栩栩如生,衔着一颗东珠,如今簪子依旧光亮如新,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暖意。
“去钟粹宫看看纯妃和四公主吧。”她对身后侍立的侍女莲心说道,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把御膳房刚炖好的燕窝羹端上,要冰糖炖的,纯妃刚生产完,吃不得太甜。”
莲心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吩咐宫人备轿。从长春宫到钟粹宫的路不算长,往日里一刻钟便到,可今日轿子里的富察琅嬅,却觉得格外慢。轿帘被春风吹得微微晃动,她望着帘外掠过的宫墙,心里堵得慌。前日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拉着她的手,笑着说“璟妍那孩子眉眼讨喜,皇上疼她也是应当的,你是中宫皇后,要多担待些”,话里话外虽无偏颇,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
弘历有三个皇子,永琏是她的嫡子,自小聪慧,太后和皇上曾私下说过要立他为储,可自璟妍出生,弘历去长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上次永琏偶感风寒,咳嗽了好几日,她派人去请皇上,得到的回复却是“朕在钟粹宫看璟妍,永琏有太医照料,不必挂心”。想到永琏病中苍白的小脸,想到弘历看璟妍时那浓得化不开的笑意,富察琅嬅的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锦缎被捏出几道褶皱。
轿子在钟粹宫门口落下,宫人打起轿帘,富察琅嬅刚走下轿辇,就听见院内传来细碎的笑声,混着婴儿的咿呀和男子的爽朗,像一把软刀子,扎得她心口发疼。她脚步一顿,抬手示意宫人不必通传,自己带着莲心,轻手轻脚地走到暖阁窗边。窗纱是半透的素纱,绣着几枝春兰,里面的景象清晰可见——
弘历正坐在铺着软垫的矮凳上,怀里抱着璟妍,一只手轻轻拍着襁褓,另一只手拿着个银制的小拨浪鼓,晃得“咚咚”作响,节奏轻快。璟妍被逗得咯咯直笑,小身子在襁褓里扭来扭去,小手挥舞着想要抓拨浪鼓,弘历便故意将鼓举高些,眼底的笑意浓得像化不开的蜜,语气里满是宠溺:“小机灵鬼,还治不了你?”
纯妃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手里拿着块绣帕,帕上绣着刚开的桃花,她时不时伸手替璟妍拢拢被风吹散的襁褓边角,柔声对弘历说:“皇上别逗她了,仔细累着公主,刚喝完奶,该让她歇会儿了。”
弘历头也没抬,笑着回道:“朕的璟妍精神好着呢,你看她这小模样,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比画上的娃娃还讨喜。”说话间,他低头在璟妍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动作自然又亲昵。纯妃见状,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像初春刚开的桃花,她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递过去:“皇上喝口茶润润喉,刚泡的雨前龙井,是去年存的好茶。”
弘历接过茶盏,指尖碰到纯妃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顿,随即纯妃红着脸缩回手,弘历则笑着喝了口茶,目光又落回璟妍身上,仿佛暖阁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窗外的富察琅嬅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她看着弘历小心翼翼抱孩子的模样,看着纯妃眉眼间的温顺笑意,看着两人一递一接间的默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那暖阁里的温情,那一家三口般的和睦,竟与她这个中宫皇后、弘历的发妻毫无干系。她想起刚成婚时,弘历也曾陪她在院子里看玉兰花开,也曾亲手为她插过发簪,可那些日子,如今想来竟像上辈子的事了。
“娘娘,风大了,春日风凉,仔细吹着身子,咱们还是进去吧?”莲心察觉到她的脸色发白,指尖微微发凉,连忙低声提醒道。
富察琅嬅回过神,眨了眨眼睛,将眼底的湿意压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了,纯妃刚生产完,怕是累了,咱们这时候进去,倒像是打扰了。”说罢,她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裙摆扫过阶前刚开的迎春,落了几片鹅黄的花瓣在地上,被春风一吹,打着旋儿滚远了,无人留意。
回到长春宫时,暖阁里的地龙刚点上,还没烧旺,透着几分凉意。富察琅嬅坐在铺着貂皮垫子的宝座上,看着案几上那碗早已凉透的银耳羹,瓷碗边缘凝着一圈白霜,像她此刻的心情。莲心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进来,茶盏是汝窑的天青釉,温热的气息透过瓷壁传出来,她轻轻放在富察琅嬅面前:“娘娘,喝口茶暖暖身子吧,外面风凉,别冻着了。”
富察琅嬅伸出手,指尖碰到茶盏的温度,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她拿起茶盏,却没喝,只是望着氤氲的热气发呆,那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半晌才低声说道:“莲心,你说……本宫是不是老了?”
莲心闻言,连忙跪下,头垂得极低:“娘娘慎言!娘娘风华正茂,是这后宫的中宫之主,皇上心里最敬重的便是娘娘,只是公主年幼,皇上一时多疼些罢了。”
“敬重?”富察琅嬅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她将茶盏搁在案几上,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敬重能当饭吃吗?能让永琏得到皇上的关注吗?方才在钟粹宫,看着皇上抱着璟妍,纯妃在一旁陪着,本宫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连插足的余地都没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几分委屈,“永琏的身子一直不好,本宫日日为他祈福,求菩萨保佑他康健,可皇上呢?他只记得璟妍可爱,却忘了永琏才是他的嫡子。”
“娘娘,”莲心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恳切,“您多虑了。皇上近日常去钟粹宫,不过是因为四公主年幼,新鲜劲儿没过罢了。老夫人前几日还派人来叮嘱,说娘娘的身子要紧,若能再诞下一位嫡子或嫡女,既能陪着永琏,也能稳固中宫的地位,皇上自然会把心思放回长春宫。娘娘不妨听老夫人的话,好好调理身子,等齐太医来了,让他仔细配些药膳,定能再得龙胎的。”
富察琅嬅沉默了。莲心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她的自怨自艾——是啊,她是皇后,是富察氏的女儿,不能只沉浸在失落里。永琏需要一个健康的弟弟或妹妹作伴,她也需要一个孩子,来拉回弘历的目光,来守住中宫的尊严。想到今日钟粹宫的景象,想到永琏咳嗽时抓着她衣袖喊“额娘”的模样,她深吸一口气,眼底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你说的是。去,立刻传本宫的懿旨,请齐太医明日一早就来长春宫,为本宫调理身子,务必用心。”
“是,奴婢这就去办。”莲心见她恢复了精神,连忙应声退下。暖阁里只剩下富察琅嬅一人,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榆叶,心里默默念着:永琏,额娘一定为你再求一个弟弟,一定让你得到该有的关注,额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与钟粹宫的热闹、长春宫的沉郁不同,翊坤宫此刻透着几分宁静的暖意。暖阁的窗开着半扇,春风吹进来,带着院外玉兰的清香,拂过案上的绣线,轻轻晃动。
甄嬛穿着一身孔雀蓝绣玉兰花的宽松常服,玉兰还是含苞的模样,绣得栩栩如生,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她斜靠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榻边放着一个炭盆,烧着银丝炭,没有烟味,只透着暖意。面前的紫檀木绣架上,绷着一块藕荷色的软缎,上面正绣着一件小巧的婴儿肚兜,针脚细密得像春蚕吐丝,绣着栩栩如生的百子图,孩童们或跑或跳,手里拿着不同的春玩,活泼可爱。
她怀孕已近八个月,腹部隆起得明显,稍一低头绣活,就觉得腰酸,绣不了片刻,便要抬手揉一揉腰侧。阳光落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的眉眼,让她平日里带着几分疏离的气质,多了几分温婉。
“姐姐,歇会儿吧,仔细累着肚子里的孩子。”海兰端着一盘刚切好的苹果走进来,苹果是刚从暖窖里取出来的,还带着几分暖意,她将果盘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顺势在甄嬛身边坐下。海兰今日穿了件浅碧色的宫装,料子是极软的绫罗,头发简单挽了个随云髻,只簪了一支碧玉簪,簪头雕着几片兰叶,显得清雅温婉。她手里也拿着一件绣活,是块绣着兰草的手帕,针脚虽不如甄嬛精致,却也齐整,兰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甄嬛放下绣针,指尖揉了揉眉心,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她笑着说:“闲着也是闲着,亲手绣件肚兜,针脚里都带着心意,总比宫里造办处送来的贴心些。”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腹部,指尖轻轻摩挲着,眼底泛起柔和的光晕。
心里却暗自怅惘:这是她重生后的第一个孩子,前世的种种苦难仿佛都刻在骨血里——生胧月时,她被禁在碎玉轩,母亲却因父亲被将罪无法入宫,生弘曕和灵犀时,她虽然是妃位,身边只有槿汐和浣碧,母亲因为被流放也无法入宫。那些孤苦的时刻,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可如今要当母亲了,才发现对“陪伴”二字,竟这般执着。
“对了姐姐,”海兰忽然想起一事,停下手里的绣活,语气轻快地说道,“方才听宫人说,皇上下了旨,明日准那拉夫人进宫陪产呢,倒是比咱们预想的早了几日。”
甄嬛闻言,连带着声音都轻快了些:“是呀。”她顿了顿,指尖依旧落在腹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我这胎已经八个月了,随时都可能发动,母亲能提早进宫,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心里也踏实些。”
海兰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柔和,笑着说道:“姐姐定是盼着老夫人来了,有亲人在身边,生产时也能安心些。”
甄嬛点了点头,目光飘向窗外,望着院外那株含苞的玉兰树,像是透过层层宫墙,看到了宫外的那拉府。心里想着:记忆中的母亲性子温和,最是疼她,这次进宫,定能把她照料得妥帖。前世错过了那么多,这一世,她要牢牢抓住身边的人,再也不要留下遗憾。
正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忽然踢了她一下,力道不大,却清晰可感,像是在回应她的心思。甄嬛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伸手按住胎动的位置,眼底满是笑意:“你看,这孩子倒是机灵,许是知道外祖母要来了,也跟着高兴呢。”
海兰也笑了,拿起一块苹果递给她,语气带着几分打趣:“那是自然,孩子有外祖母疼,有姐姐护着,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对了,老夫人进宫后,是住翊坤宫的偏殿,还是皇上另辟了宫殿?”
“皇上说让母亲住偏殿就好。”甄嬛接过苹果,咬了一小口,“偏殿离我这暖阁近,夜里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能听见,照料起来也方便。明日你若得空,便和我一起去宫门口接接母亲吧,她许久没来宫里了,怕是对如今的规矩生疏,有咱们在,也能少些拘谨。”
“好啊,”海兰爽快应下,眼睛亮了亮,“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那拉夫人的风采,听宫人说,老夫人是个极温和的人,待下人也宽厚,不像有些府邸的夫人那般严苛。”
两人又聊了些闲话,从宫中刚换的春装样式,说到御膳房新做的春笋糕,偶尔提到各宫的琐事,也只是淡淡带过,不愿坏了这春日的好心情。翊坤宫的暖阁里,熏香袅袅,是清雅的兰花香,绣针在软缎上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甄嬛拿起绣针,继续绣着肚兜上的孩童,目光落在那栩栩如生的图案上,嘴角的笑意久久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