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萧玉淑的声音并不算高,却像一根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澄心堂内由客套与机锋编织而成的薄纱。
“莫不是……七皇嫂对这些北地蛮夷,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话音落下,整个水榭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
方才还高谈阔论的文人墨客,此刻都闭上了嘴。那些交头接耳的名门闺秀,也纷纷停下了话头。就连远处假山上的流水声,似乎都变得格外清晰。所有的视线,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戏,都聚焦在了柳惊鸿的身上。
这是一个死局。
柳惊鸿的母亲是北国人,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旧事。在这个“山河志”的主题下,在众人对北国同仇敌忾的氛围里,萧玉淑的这个问题,无异于将柳惊鸿直接架在了火上。
承认有“不同看法”,便是心向敌国,是为不忠。否认,则显得心虚,等于是在这满堂权贵面前,向长公主低头认输。
绿萼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她紧张得连眼睫毛都在发颤,只觉得自家王妃此刻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被这无形的巨浪倾覆。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柳惊鸿,却连端着茶杯的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她甚至没有立刻看向萧玉淑,而是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茶汤里,倒映着水榭顶上华丽的藻井,以及一个穿着正红色宫装、面带得意笑容的扭曲人影。
她缓缓将茶杯送到唇边,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根本没听见那句问话,又或者,那句问话在她听来,不过是窗外的一声鸟鸣,不值得费心。
她的沉默,让萧玉淑志在必得的笑容僵了一瞬。
在萧玉淑的预想中,柳惊鸿要么会惊慌失措地辩解,要么会色厉内荏地反驳,无论哪一种,她都准备好了后招,定要让柳惊鸿当众出丑。可她唯独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
无视。
这是比任何反驳都更具侮辱性的姿态。
“七皇嫂!”萧玉淑的声音拔高了些许,带上了不悦的尖锐,“本宫在与你说话,你是没听见吗?”
柳惊鸿这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这声音竟显得格外清晰。
她抬起头,终于正眼看向长公主。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反而带着一种纯粹的、像是孩童般的好奇。
“听见了。”柳惊鸿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公主殿下的声音真好听,像上好的泉水叮咚,悦耳得很。”
众人皆是一愣。
这是什么回答?
萧玉淑也被这句突如其来的“恭维”弄得一怔,一腔的怒火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不上不下,堵得心口发闷。她皱起眉头:“本宫不是在与你讨论嗓音!”
“哦。”柳惊鸿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她甚至微微侧头,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萧玉shu的问题,仿佛在帮自己理解,“公主是问我,对那些北国蛮夷,是不是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她特意加重了“蛮夷”二字,清冷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玉淑冷哼一声,双手环胸,等着看她如何作答。
柳惊鸿看着她,忽然,唇角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干净又明亮,不带一丝阴霾。
“看法啊……”她拖长了语调,像是在认真思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的看法就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又落回萧玉淑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太远了。”
“什么?”萧玉淑没反应过来。
“我说,北国离京城太远了。”柳惊鸿的表情认真得不能再认真,“我看不见他们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话,吃什么饭。一个我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公主殿下却要我拿出一个看法来……这可真是太为难我了。”
她微微蹙起秀眉,脸上露出一种十分真实的苦恼神情。
“我的脑子笨,不像公主殿下这般聪慧,可以看着天边的云,就想出云那边的雨是什么味道。我只能看见我眼前的东西。”
这番话说得……简直是荒谬绝伦!
将在场众人讨论的军国大事,直接定义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将在座各位的慷慨激昂,比作“看着云想雨的味道”,这已经不是离经叛道,这简直是在指着所有人的鼻子说:你们都在这儿瞎想呢。
偏偏,她是用一种最谦卑、最自贬的语气说出来的。她说自己“脑子笨”,这让任何想反驳她的人,都显得像是在欺负一个傻子。
“噗——”
人群中,终于有人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又被迅速捂住。
太子萧景辰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柳惊鸿那张写满了“我很笨,别为难我”的脸,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审视,正被一种更加浓厚的、名为“兴趣”的东西所取代。
而户部侍郎赵大人,那个一直像影子一样存在的男人,此刻竟也微微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视线在柳惊鸿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研究地砖花纹的姿态。
萧玉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坊。
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出,却落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所有的力道都被化解于无形,还溅了自己一身泥。
“你……你强词夺理!”她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没有强词夺理呀。”柳惊鸿的表情愈发无辜,她掰着自己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算着账,“公主殿下您想,我想这些家国大事,有什么用呢?想明白了,是能让边关的将士们少挨一刀,还是能让国库里多出一粒米?”
她停下来,看着萧玉淑,认真地问:“能吗?”
萧玉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既然都不能,”柳惊鸿摊了摊手,语气里是小市民般的精明与实在,“那我费这个脑子做什么呢?平白无故地想事情,会饿得快,回头还要多吃一碗饭,这不是又浪费了我们王府的米粮?王爷身子不好,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得省着点花。”
这番逻辑,与她方才应对太子时如出一辙。
将所有宏大叙事,所有政治机锋,全部拉回到“吃饭”、“花钱”这种最基本、最无可辩驳的生存问题上。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
你跟她谈家国,她跟你谈米价。你跟她论忠奸,她跟你算饭量。
她用一种近乎无赖的姿态,构建起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逻辑闭环。在这个闭环里,她永远是那个只关心自家王爷吃穿用度的、目光短浅的、脑子不太好使的七王妃。
而任何试图用大道理去攻击她的人,都显得那么不食人间烟火,那么可笑。
澄心堂内,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低笑声。那笑声来自四面八方,有年轻的文人,有看热闹的贵女,甚至有几个品级不高的官员,都忍不住别过头去,耸动着肩膀。
他们不是在嘲笑柳惊鸿,而是在笑这场对峙本身。
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气势汹汹地设下陷阱,却被七王妃用“多吃一碗饭”这种理由给轻飘飘地挡了回来。
这简直是京城十年以来,最好笑的笑话。
萧玉淑的脸,已经由白转青。她感受着周围那些或遮掩或放肆的笑声,只觉得那每一声笑,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
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在这一刻被柳惊鸿用最粗俗、最不可理喻的方式,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她看着柳惊鸿,那个女人说完那番话后,竟真的就低下头,拿起一块侍女刚送上来的精致糕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仿佛刚才那场交锋,对她而言,真的就只是饭前的一点开胃小菜。
那身寡淡的烟雨色长裙,此刻在萧玉淑的眼中,不再显得寒酸,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嘲讽她自己,穿着最华丽的宫装,用着最高傲的姿态,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丑角。
嫉妒与屈辱,像两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她的心脏。
她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袖,昂贵的云锦被她掐得变了形。那双原本只是带着轻蔑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真真切切的、毫不掩饰的恨意。
柳惊鸿,你等着。
本宫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柳惊鸿吃着糕点,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能感觉到那道淬了毒的视线,像芒刺一样扎在自己身上。
她知道,这位长公主的仇恨值,今天算是彻底拉满了。
不过,这并不在她的任务清单上,甚至不值得她多费半分心神。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气得发抖的萧玉淑,越过若有所思的太子,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北国旧识的身上。
只见那人对她几不可见地,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颔首动作。
那是一个信号。
赞许,亦或是……下一步指示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