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宏伟的马克西穆斯竞技场旁专为盛大仪式建造的音乐堂内。巨大的大理石柱支撑起绘有诸神史诗与星穹的穹顶,此刻却回荡着庄严肃穆、悲怆雄浑的乐声。一场为纪念近期战事中牺牲的罗马将士而举行的大型音乐祭祀正在进行。
尼禄皇帝一身紫袍,端坐于中央御座,面色凝重。维吉尔静立其侧,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下方,元老勋贵、将军祭司们济济一堂,皆屏息凝神,沉浸于音乐所带来的独特氛围之中。
古老的罗马管乐——长而弯曲的科尔努(cornu)吹奏出低沉而悠远的号角声,如同来自冥府的叹息,宣告着英雄的逝去;布契那(buccina)则发出更为清亮、穿透力更强的音色,穿插其间,仿佛战士不屈的英灵在云端呐喊。
弦乐则以里拉琴(Lyre)为主,琴师拨动琴弦,流淌出如泣如诉的旋律,哀婉而克制,勾起着听众心中的无限追思与伤感。更为庞大的基萨拉琴(Kithara)则在其间加入更为丰富、厚重的和声,如同命运沉重的步伐。
而真正奠定整个音乐基调、撼动人心魄的,是那架置于高处的巨大水力管风琴(hydraulis)。随着水流驱动空气注入音管,它发出恢弘、庄严、连绵不绝的低鸣与和弦,如同奥林匹斯众神的悲悯,又如同朱庇特那无可抗拒的雷霆意志,充满了宗教性的神圣与压迫感。其音浪滚滚,充盈着整个殿堂,震动着每个人的胸腔与灵魂。
管乐的悲鸣、弦乐的哀思、风琴的神谕……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而无形的洪流。勋贵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仿佛看到先祖的荣光与牺牲;老兵们眼眶湿润,紧握拳头,回忆着并肩作战的袍泽;就连最玩世不恭的贵族,此刻也收敛了笑容,被这集体的哀伤与崇高所感染。音乐,尤其是这种仪式性的音乐,拥有着超越语言的力量,直接统御着情感,塑造着集体的记忆与认同。
演出与祭祀终于在风琴最后一个悠长而渐弱的低音中结束。余音绕梁,殿堂内一片寂静,许多人仍沉浸在那种悲壮激昂的情绪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尼禄长长吁出一口气,他自身就是狂热的音乐爱好者与表演者,此刻更是心潮澎湃,难以平复。他转向身旁的吕师囊——这位来自东方的智者、如今的法兰西岛罗马帝国辖区执政官,开口问道:“吕卿,你来自大宋,深谙儒学。以你之见,音乐何以能如此深刻地影响人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吕师囊身上。只见他略一沉吟,用清晰而沉稳的拉丁语回答道:
“陛下,依我东方儒学之见,音乐与情感,相生相长。粗略而言,可分为两层境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其一曰:‘哀乐生其歌哭,歌哭亦生其哀乐。’ 人内心先有悲哀或快乐之情,故而发为歌唱或哭泣;而这歌唱与哭泣之声,反过来又能催生、加深原有的哀乐之情。若是由真挚情感自然生发出的歌哭,那么即便歌声哭声止歇,那份哀伤或快乐的情感仍会绵绵有余韵,长久留存于心。”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回尼禄身上:“恰如方才的悼歌,它之所以能如此深刻地感动我等,正是因为它首先呼应并激发了我们内心深处对英烈已有的追思与敬仰。音乐虽已结束,但烈士们的英雄气概所带来的感动与鼓舞,仍在心中激荡不休,此即‘哀乐生歌哭,则歌哭止而哀乐有余’。”
“然则,”吕师囊话锋一转,“其二则不然。若音乐并非发自内心真情,譬如那些宫廷歌坊之中,为取悦于人而矫揉造作之音。其声虽美,却‘当其方生之日,早已倘至无根而徇物之动矣’——即在它产生的那一刻,便已是无根浮萍,只是为了追逐外物(如权势、赏赐)而动的虚假之情。此类音乐,或许能一时刺激感官,却绝难真正触动心魂,乐声一停,情感便如烟消散,无迹可寻。”
吕师囊这番话,融合了儒家乐论与心性之学,深刻而新颖,顿时在罗马权贵中引起了阵阵低声议论。
“此言有理!真正的音乐需发自肺腑!” “难怪有些靡靡之音,听时悦耳,过后即忘。” “祭祀之乐能凝聚人心,正在于其情之真!” “东方哲思,果然不同凡响……”
众人交头接耳,各有感悟,从音乐讨论到艺术本质,再到政治与教化。
就在议论声中,一直沉默的维吉尔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将话题引向了一个更黑暗、更现实的维度:
“吕执政所言,揭示了情感与表达的互生关系。然而,这也正是世间善念极易被恶念吞噬和淹没的原因所在。”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真挚的善念与哀思,如刚才的悼歌,固然能余韵悠长。但恶念与虚伪,同样可以通过更煽动、更直接、更富侵略性的‘歌哭’(包括言语、仪式、暴力)来制造和放大!当恶意的喧嚣盖过了善意的低语,当虚伪的表演扭曲了真实的情感,善良便会沉默、退缩,甚至被同化。”
“因此,”维吉尔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丝路西法式的冷酷决绝,“我们坚持除恶务尽,不仅仅是为了惩罚,更是为了廓清寰宇,让真诚的善念得以存活和发声。铲除那些制造虚假与恶意的根源,本身就是对善最好的、最根本的支持!”
维吉尔的话,如同寒流掠过会场,让方才因音乐和哲学而温热的气氛瞬间降温。他将吕师囊的音乐哲学,直接引申到了罗马当下严酷的政治现实与他的“涤罪”行动之上。
尼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是认同,又似是忌惮。
音乐能感人,亦能惑人;能凝聚,亦能煽动。殿堂之内,东方哲思与西方现实碰撞,余音未尽,而新的风暴,已在思想的交锋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