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夫人身边那个穿戴体面的妈妈,捧着那封洒金朱漆请帖,如同捧着某种恩赐般出现在三房院门口时,苏婉清知道,她等来了——那封装裱精美、却散发着血腥气的,来自命运的正式战书。
秋风愈发萧瑟,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自那日听到婆子闲谈,苏婉清心中的弦便已绷至极限。她加快了所有行动的节奏,藏书阁去得更勤,绣品的花样在“天赋”范围内愈发精进,甚至通过云翠,又悄悄备下了一些清热解毒的寻常药材。
她像一只察觉到风暴将至的蝼蚁,拼命地加固着自己脆弱的巢穴。
然而,该来的,终究避无可避。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让人心头无端沉闷。苏婉清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地方志》,心思却全在如何利用即将到来的祖母小病做些文章上。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往日的脚步声,带着几分刻意彰显的体面与力度。
柳姨娘正在院内晾晒衣物,闻声望去,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
来的是大夫人王氏身边最得力的余妈妈。她穿着一身簇新的靛蓝色比甲,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倨傲与程式化笑意的神情。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手里捧着一个极为精致的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
这阵仗,与三房这破落小院格格不入。
“余妈妈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柳姨娘心中忐忑,语气愈发小心翼翼。
余妈妈目光在院内一扫,掠过那几件半旧的衣物和柳姨娘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脸上堆起笑容:“给柳姨娘道喜了!是天大的喜事!”
她示意身后的小丫鬟上前,亲手揭开那明黄色的锦缎。
托盘上,赫然是一封制作极其精美的请帖。洒金笺的底子,边缘勾勒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封口处压着世子府独有的飞凤徽记,尊贵之气扑面而来。
柳姨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认得这东西!前些年,世子妃也曾下过类似的帖子,接走了二房一个容貌出众的庶女去“陪伴”,那丫头去了不到半年,就传出了“急病身亡”的消息……
“这……这是……”柳姨娘的声音带上了颤抖。
余妈妈笑容不变,声音拔高了几分,确保院内院外都能听见:“这是世子妃娘娘特意派人送来的帖子!娘娘在王府深感寂寥,甚是思念家中姐妹,尤其惦念三姑娘婉清,特意下了帖子,请三姑娘过府陪伴一段时日!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娘娘说了,定会好好照拂三姑娘,让她见见世面,将来也好谋一门好亲事!”
她的话,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一字字敲在柳姨娘的心上,也清晰地传入了屋内苏婉清的耳中。
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苏婉清握着书卷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出沉闷的痛感。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恨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只有最深处,跳跃着一点冰冷的、如同鬼火般的幽光。
她放下书卷,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脸上迅速调整出恰到好处的表情——三分惊愕,三分惶恐,还有四分受宠若惊的、不敢置信的喜悦。
她缓步走出房门,来到院中。
余妈妈见到她,脸上的笑容又热切了几分,将托盘往前送了送:“三姑娘,您瞧瞧,娘娘对您多看重!这帖子,可是娘娘亲笔所书,亲自吩咐要用最好的笺纸呢!”
苏婉清的目光落在那封华丽的请帖上,如同看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她伸出手,指尖微颤(这次不是伪装,是身体本能的排斥),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帖子。
“多……多谢世子妃姐姐厚爱……婉清……婉清何德何能……”她声音细弱,带着怯生生的激动和不安,完美地扮演着一个骤然得到“天降恩典”的卑微庶女。
柳姨娘在一旁,脸色惨白,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被余妈妈一个眼神制止。
“三姑娘这就准备着吧。”余妈妈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意味,“娘娘那边等着呢,帖子是三日后。夫人已经应下了,说到时候会拨两个机灵的丫头跟着,断不会让姑娘失了体面。”
三日后!
时间如此紧迫!
苏婉清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顺从惶恐的模样,低眉顺眼地应道:“是,婉清……谨遵姐姐和伯母安排。”
余妈妈满意地点点头,又假意安抚了柳姨娘两句,便带着人转身离开,那趾高气扬的背影,与这院落的破败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院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可能窥探的目光。
柳姨娘猛地冲上前,抓住苏婉清的手,她的手冰凉刺骨,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清儿!不能去!那是龙潭虎穴啊!你忘了二房那个……”
“娘!”苏婉清反手握住母亲颤抖的手,打断了她的话。她抬起头,脸上那伪装出的惶恐和喜悦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冰冷。
“娘,帖子已经送来了,大伯母也已经应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我们没有拒绝的余地。”
柳姨娘看着她眼中那陌生的、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决绝,愣住了。
苏婉清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院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那座遥远的、金碧辉煌的世子府。
“这不是恩典,娘。”她一字一句,声音如同淬了冰,“这是战书。”
她收回目光,看向泪流满面的母亲,眼神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被坚毅取代:“躲不过,那便不躲了。”
她轻轻挣开母亲的手,转身,拿着那封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请帖,一步步走回屋内。窗外,乌云压得更低了,一场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而她,已握紧了手中无形的剑,准备迎接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