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静香的到来,像一阵带着精致香气的冷风,吹散了轻井泽别墅里尚未完全沉淀的温馨。她以殷夜沉及受长辈关切委托的名义前来探望,举止无可挑剔,带来的礼物既贵重又贴心,皆是些罕见难寻、利于伤口愈合的顶级药材。
殷夜沉半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神色淡漠,对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节性疏离。静香却浑不在意,目光如水,温柔地在他包扎着的肩背处流转,声音柔婉得能滴出蜜来:夜沉哥哥这次真是让人担心坏了。父亲大人得知消息后,也十分挂念,特意嘱咐我务必亲自将这些药材送来。她言辞恳切,自然地将父辈的关切与两家的世交渊源摆在明处,无形中强调着自己身份的正当性与特殊性。
江浸月端坐于主位,正娴静地烹水沏茶。她抬眸看向静香那张无可挑剔的完美容颜,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回响起绑架时那几个绑匪压低的对话碎片。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再看这优雅得体,便只觉得处处透着别有深意的算计。
静香似才注意到江浸月的存在,将柔和的目光转向她,唇角弯起无懈可击的弧度:这次夜沉哥哥能够化险为夷,多亏了江小姐在身边悉心照料。真是辛苦了。她语气真诚,言辞得体,却像在念一出精心排练过的台词,每个字都在精准地划分着界限,将江浸月定位在一个“辛苦的照料者”而非“女主人”的位置上。
这是我应该做的。江浸月微微一笑,声音平静无波,将一盏刚沏好的、茶汤清亮的玉露茶轻推至静香面前,夜沉习惯我照顾。她自然地用了这个称呼,并非刻意炫耀亲昵,而是以一种陈述事实的从容姿态,稳稳地接住了对方划下的界限,并淡然地将自己的位置摆正。
静香端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指尖泛白,面上笑容却分毫未变:是啊,夜沉哥哥从小便是这样,对身边用惯了的人与物,总是格外……念旧。她轻抿一口茶,语气悠然地仿佛只是闲话家常,目光不经意般掠过客厅雅致的布置,最终落在江浸月身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慨,这倒让我忽然想起纱织姑姑……哦,就是夜沉哥哥的母亲。她当年也是这般,将夜沉哥哥的生活起居打理得细致入微,无微不至。
她提及纱织姑姑时,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与敬重,可那若有似无扫过江浸月的目光,却像带着细小的钩子。
江浸月执着茶壶的手稳稳地为殷夜沉续上半杯热茶,心脏却因那个名字微微一缩。月见里纱织——那个才华横溢却被家族规矩束缚、最终郁郁而终的女画家。秋田婆婆哽咽的叙述,那本沉重素描册里的绝望与期盼,瞬间涌上心头。
纱织姑姑当年,在京都的画坛可是颇负才名。静香轻轻叹息,像是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眼神却清明冷静,她的画作,灵气逼人,连最严苛的评论家也为之赞叹。只可惜……她话语微顿,留下一个引人探究的空白,随即用愈发温婉的语调继续,月见里那样的古老家族,对主母的要求,总是不一样的。过人的艺术才华与独特的个性,在沉重的家族责任与森严的规矩面前,往往显得……格格不入。最终,姑姑为了家族的体面,也为了夜沉哥哥的未来前程,还是选择了放下画笔。
她每一个字都包裹着惋惜与同情,仿佛真心为那位早逝的才女痛心。但江浸月却清晰地听出了那甜美嗓音下的冰冷暗示——在月见里家,艺术天赋并非值得骄傲的资本,而是需要被磨平的棱角;而那“主母”之位,需要的是彻底的妥协与牺牲,容不下太多“自我”的张扬。
江浸月握着温热的茶壶,指尖稳定,面上依旧是得体的浅笑:纱织夫人的故事,确实令人扼腕。不过,时代终究不同了,我相信夜沉会有自己的判断与坚持。她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当下,语气平和,却暗指殷夜沉并非会被过往阴影完全束缚之人。
夜沉哥哥的性情,我自认还是了解几分的。静香的目光转向闭目养神的殷夜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神色,他对纱织姑姑的感情极深,也因此……对于曾经束缚、伤害过姑姑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刻骨的抗拒与敏感。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却又字字清晰,毕竟,有些印记,是童年时便深深刻入骨血里的,一辈子也磨不掉。
这番话,像一把涂抹了蜜糖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向江浸月最敏感的心防。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清晰而冰冷的轨迹——那个同样拥有艺术才华的母亲,是如何在家族的规训下逐渐凋零;而如今,同样与艺术为伴、出身“普通”的自己,站在这条轨迹的尽头,等待着她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殷夜沉对母亲那复杂难言的心结,是否会让他潜意识里,也将她视作一个潜在的、需要被“纠正”或最终必须放弃自我的悲剧?
藤原小姐提醒的是。江浸月睫羽微颤,随即抬起,目光清亮地迎上静香,面上笑容未减,从容地为对方的空杯续上热茶,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珍惜当下,不是吗?毕竟,此刻陪在夜沉身边、了解他此刻需求的人,是我。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会用我的方式,好好照顾他。至于那些过去的伤痕……我相信,真心与时间,会是最好的良药。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再次交汇,无声碰撞。一个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与笃定,一个维持着不卑不亢的从容与坚守。茶香氤氲,弥漫在两人之间,仿佛一场无声的角力,于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
静香唇角那完美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她优雅地放下茶杯,起身时,和服的裙摆纹丝未乱,依旧是那个仪态万方的贵族千金。江小姐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她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希望你的‘方式’,真的能触及夜沉哥哥心底,抚平那些深藏的伤痕。告辞了。
送走静香,江浸月独自站在渐渐沉寂下来的客厅里,方才强撑的镇定慢慢消退,指尖泛起一丝凉意。静香的话语,那些关于门第、规矩、殷夜沉复杂心结的暗示,像无数细密冰冷的针,扎进她的心里,带来持续而隐秘的痛楚。沉重的压力与难以言喻的自卑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漫上心头,让她感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漩涡边缘,属于月见里家的古老阴影和殷夜沉幽暗难明的内心世界,正试图将她一点点拖拽进去。
她绝不希望重蹈纱织夫人的覆辙,更不愿因为自己的存在,反而加深了殷夜沉内心的矛盾与阴影。这种清晰的认知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却也同时激发了她骨子里那份不屈的倔强——她必须更快地成长,更努力地向所有人、也向自己证明,她的爱与才华,从来不是负累,而是足以与他并肩前行、甚至能够温柔抚平他旧日伤痕的力量。
只是,在这条注定不易的证明之路上,静香今日种下的这根名为“对比”与“宿命”的细针,恐怕会长久地扎在她的心底,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她那看似牢固,实则仍需不断加固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