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中又滑过数日。江浸月与林曼之间的加密通讯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静默,那份关于艺术创作边界的绝密企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持续荡漾着难以平息的涟漪。
就在她以为那次通讯只是林曼一次试探性的“放风”时,那个特定的加密软件再次亮起。这次传来的,并非更多令人心潮澎湃的文件,而是一则看似与之前话题无关的信息:
“浸月,不知你明日傍晚是否有空?有一个小型的、非正式的业内交流晚宴,在麻布十番一家很私密的日料店‘鹤翔’举行。参与者多是几位与《视觉边界》有长期合作关系的独立评论家、策展人,还有两位刚从威尼斯双年展回来的新锐艺术家。氛围很轻松,主要是聊聊近期的创作与观察,没有媒体,也没有大型机构的人。我觉得你会喜欢这样的交流,或许能给你正在构思的一些想法带来新的火花。”
这则邀请显得如此自然且合乎情理。它避开了直接抛出重磅炸弹的突兀,转而提供了一个更具象、更可信的“台阶”。一个能与顶尖评论家和同行自由交流的机会,正是江浸月内心深处渴望而殷夜沉的圈子难以提供的。而且,“没有大型机构的人”这个暗示,巧妙地排除了可能遇到寰宇相关人员的顾虑,营造了一个安全的“真空”环境。
江浸月的心动了。这看起来像是对她之前表现出对“独立交流”感兴趣的合理延伸,是林曼作为“理解者”为她提供的又一个“专业福利”。她犹豫再三,回复道:“谢谢林姐邀请,我很感兴趣。只是时间上可能需要确认一下。”
林曼的回复很快,带着体贴:“理解。晚宴七点开始,地址我稍后发你。对了,着装随意即可,重在交流。”
最终,对专业共鸣的渴望压倒了对潜在风险的考量。江浸月找了个借口,避开了周屿的例行护送,在黄昏时分独自前往那家隐匿在麻布十番安静街巷中的料亭。
“鹤翔”内部是典型的数寄屋造り风格,极尽雅致与私密。林曼所在的包间里,果然只有五六人,气氛正如她所描述的那般轻松而专注。在座的几位,江浸月依稀能从专业期刊上认出他们的面孔,都是业内颇有建树且以见解独立着称的人物。交谈围绕着最新的艺术趋势、技术伦理与美学表达展开,思想碰撞,火花四溅。江浸月很快沉浸其中,她谨慎但真诚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感受到了久违的、纯粹基于理念交流的智力愉悦。
晚宴接近尾声时,一位颇受敬重的老牌独立评论家,在听完江浸月对某位艺术家新作的点评后,颇为赞赏地对林曼说:“林小姐,你带来的这位年轻朋友,眼光和见解都很独到,颇有你当年那股子不随波逐流的劲儿。”他转而看向江浸月,语气带着长者对后辈的期许,“现在的艺术圈,像你这样有自己独立思考的年轻人不多了,要好好保持。有时候,平台和机会固然重要,但守护好内心那点‘真火’才是根本。”
“鹤翔”的晚宴在思想碰撞的余韵中接近尾声。清酒微醺,交谈甚欢,江浸月许久未曾感受到这般纯粹基于理念共鸣的松弛与愉悦。她与林曼并肩走出那方雅致的庭院,融入麻布十番夜晚宁静的街巷。清凉的夜风拂面,稍稍吹散了包间内萦绕的暖意与酒气。
两人沿着石板小径缓步而行,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方才席间那位老评论家赞赏的话语仍在江浸月耳边萦绕,让她心中鼓动着一种微妙的、被专业领域认可的暖流。
然而,林曼开口时,语气却与这宁静的夜色有些违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浸月,今晚看你与大家相谈甚欢,我真为你高兴。能在这样的圈子里找到共鸣,是创作者的幸事。”她顿了顿,话锋悄然转向,“只是……越是看到你身上这份难得的灵气,我越是……有些不忍和担忧。”
江浸月侧目看向她,心头那点暖意稍稍冷却:“林姐,怎么了?”
林曼停下脚步,面向江浸月,夜色中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郑重:“我通过一些比较私人的渠道,听到一些风声,关于寰宇内部,尤其是……藤原家那边的。”
“藤原”二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开启了江浸月记忆中那个充满敌意与屈辱的保险箱——艺术沙龙上,藤原静香那淬毒般的冰冷目光,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足以碾碎她的庞大家族势力。
林曼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夜色,也怕被什么无形之物听去:“他们对你在《虚宇生花》项目中不断上升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以及……殷总对你超出常规的重视与回护,非常不满。据说……一些针对你的,不太友善的动作,已经在暗中酝酿了。可能涉及到你在业内的声誉,甚至是……更直接的麻烦。”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江浸月最脆弱的神经上。她一直知道藤原静香的敌意,却从未如此具体地感知到那敌意可能化作实质性的伤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殷总的能力,自然能为你构筑一道坚固的屏障。”林曼继续道,语气复杂,“但是,浸月啊,你有没有冷静地想过,这道屏障本身,或许就是你最大的困境所在?”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浸月,言辞恳切,如同一个看透世情的姐姐:“它确实能为你抵挡明枪暗箭,却也将你牢牢地钉死在了‘殷夜沉的所有物’这个位置上。你所有的才华,所有的成就,在世人眼中,首先都会被归因于他的赋予和庇护。你就像一颗被嵌在他王冠上的宝石,再璀璨,光芒也属于王冠本身。更可怕的是,对于那些想攻击他的人来说,你,江浸月,就是他身边最醒目、也最容易攻击的‘标靶’。”
这番剖析,比任何直接的恐吓都更具杀伤力。它精准地撕开了江浸月一直试图忽略的真相——她在殷夜沉的羽翼下,既受其保护,也受其禁锢,更因其而置身于危险的漩涡中心。
“我……”江浸月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中翻涌着巨大的委屈、不甘和恐惧。林曼的话,将她一直以来的不安和隐忧,用最清晰、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
“我明白,你身不由己,很多事难以对外人言说。”林曼适时地流露出理解和同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觉得可惜。浸月,你还这么年轻,才华横溢,难道真的要永远活在一个男人的阴影下吗?即便那个男人是殷夜沉。”
她凝视着江浸月,眼神深邃:“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最终的安身立命之本,不应该寄托于任何人的庇护之下,哪怕那个人权势滔天。真正的安全感,来自于你自身无可替代的价值,来自于当人们提起‘江浸月’这三个字时,首先想到的是你震撼人心的作品和独树一帜的理念,而非任何其他标签。”
这番话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入江浸月的心田。它没有直接给出任何解决方案,却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渴望与恐惧。
林曼看着江浸月眼中闪烁的挣扎与共鸣,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她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走吧,我送你到路口。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心里那团创作的火种。那才是你真正的立身之本。”
回程的车上,江浸月望着窗外流转的东京夜景,心中波涛汹涌。林曼的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藤原家的威胁让她感到恐惧,而对“殷夜沉所有物”这个标签的厌恶,以及对建立自身价值的渴望,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需要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为了反抗,更是为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找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生路。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开始疯狂滋长。
她不知道,这份对“独立价值”的渴望,已经被巧妙地引导向一个特定的方向。而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正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她的靠近。